两下——眼目明——
三下——震阴魂——
四下——三千来——
五下——吉时——奏乐——请神!
0点了。
同一时间,城中村的人们,都心有所感的朝窗外看去。
静谧、昏暗的夜色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红绿灯一板一眼的动着,斑马线上只有夜归的年青人。
可……似乎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路过身边的感觉。
阴风大作。
正襟危坐的厉溪鸣、秦观河高声厉喝:“啊咂哎哦——”
秦观河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敲击起文王鼓;厉溪鸣紧紧倾听着鼓音玄妙而庄严的节奏,迅速切入了引魂铃。
一时间,鼓声与铜铃声大作,回响在层层叠叠的纯白帷帐中,惊起四方烛火爆燃。
罗太奶动了。
她双手持一米有余的古刀,口中念念有词的走向篝火。
震得人头脑发胀、七窍嗡鸣的诡异鼓调中,罗太奶倏然间双目怒瞪,眼白急速震颤着,朝上翻去——
突然,她高举双刀,狠狠地交错、砍杀起来。
她急速跳跃着,高速旋转着,以常人无法理解、毫无秩序规律又浑然天成的步伐,跃动于三大牲首之前。
她大口喝了一口油,捏起白公鸡,一拧,鸡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暴毙,温热的鸡血溅射出来。
随即,她又大口喝了一口鸡血,高声“啊啊哎哦”的吼叫着,朝柴堆喷去——
篝火爆燃!
大型火焰来势汹汹,一瞬,祭场上空明亮如白昼。
火舌扭曲成不可名状的形状,像一座巍峨震撼的山,又像一座繁复壮丽的宫殿。
所有弟马都浑身一震:这是……
靖宗爷降临。
无与伦比的威仪,五大仙家都为之屈躬的“半神”……
火光与烛光拼杀、扭曲,融为一体,整个祭场竟光亮无影了!
像是得到了感应,罗太奶的身躯以人类无法做到的角度直直朝后折去,她的神情愈发癫狂,开始控制不住抖动,口中厉声大喊。
双刀的肃杀之气越来越狠厉,越来越暴怒,不住互相交错、砍杀,发出“铮铮”的金属撞击声。
猛地,罗太奶一转身,抬手掷出一只,直直掷向半片羊的身躯。
恐怖的是,那力道分明能劈断一棵树,却在触碰到肉羊的一瞬,“啪”的被反弹到一边。
柔软的羊肉竟毫发无伤!
初战告负,罗太奶神情莫测的怒吼一声,转身扔下双刀,从篝火里拎起一只火把,口中高念诅咒,在火把的焰心变黑的一瞬,朝肉羊掷去!
成了。
火焰在触碰到肉羊的一瞬,像干柴碰上烈火,或者火星掉入了油田,猛地爆燃起令人发憷的烈焰!
更诡异的是,明明早已放干净血液,在燃烧中,那半片肉羊竟渗透下漆黑黏腻的血来!
见状,秦观河和厉溪鸣的鼓音、铜铃愈发急促、暴/乱。
罗太奶又一抬手,另一只黑焰火把也急急飞了出去,砸在另外半片肉羊的身躯上,扭曲的黑焰中,一下喷射出原油状的黑血来!
空气里,也发出异常的“爆裂”声,像什么透明之物爆炸了。
罗太奶癫狂的大笑起来,她神态狰狞的仰天长啸、怒吼:“啊啊啊嗷嗷嗷——哦哎哦——杀杀杀——!!!”
在肆虐非人的野兽般的大笑中,罗太奶跳动着,抄起另外四把宝刀,傲慢又张狂的,一把一把分别刺在两片肉猪、肉牛身上。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看不清的屏障,阻碍刀片的暴/行了。
黑血已涌流成河。
像是刺入了大动脉,黑血汩汩喷流着,滴在地上、画出诡异恶心的图案,甚至液体还在涌动、蠕动着身躯,在火焰中,发出悲鸣般的“滋滋”的炙烤声。
如大势已去的雪水,在酷暑残忍的暴/政下颓态的流着、流着……
空气中满是线香刺鼻的神圣气息,以及愈来愈浓烈的甜腻腻的香味儿、像千万只腐烂水果,腐臭到发酵了,一同倾斜在祭场里。
猛地,厉溪鸣喉头一甜,“呕”的大口吐了血。
但她手上铃声一丝不顿,与鼓音一起,在华夏土地的这片上空,形成密密交织的、无形的镇魂之网。
紧接着,罗太奶肆意狂笑着,来到了两米有余的稻草人棍前。
她一口咬断黑公鸡的脖子,大口喝下滚烫的鸡血,腥红血液顺着口鼻、脖子流在纯白祭袍上,像最邪最恶的鬼。
随即,她抄起两个小臂长的钉子,狠狠砸到稻草人的额头!
主祭室里,已然昏昏入睡的白岐玉,猛地大睁双眼——
剧烈的痛苦从身上每一片皮肤传来!
“哐哐——锵锵——锵锵锵锵锵——!”
像千万个刀子,在身上狠狠砸下、剜他的肉,放他的血。
不知为何,这种痛苦竟是如此熟悉,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r />白岐玉很快联想到翻过来覆过去做的“被分尸”的噩梦,可那些梦,也没有现在的痛楚真实……
血管、血肉被撕扯下来,伤口放在盐水里浸泡,他痛得浑身抽搐,口中抑制不住的尖叫!
“救……我……不要!不要啊啊啊呃呃呃——”
与万千刀割的痛楚相伴的,还有逼的人发疯的火焰炙烤感。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已成为万千人桌上的一道甜点,或者锅中翻滚的一块美餐,火焰无情的漫过他,将他烹饪……
“快停下!”
极端痛苦造成的空白中,白岐玉抬眼,看到了奶奶。
记忆深处,面容已经模糊的老妇人,焦急的踩着小脚,一颤一颤的扑到他身上。
“我的孙孙……我的小孙,谁害的你!”
“……奶奶?”
“是我,我的绮绮……”
奶奶紧紧抱住他,瘦削却温暖的怀抱是熟悉的洗衣粉味儿。
她心疼的哽咽:“奶奶一直跟着你啊。无论谁放弃了你,奶奶都一直在保护你……”
白岐玉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么多年,您都去哪儿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但他痛傻了,却还没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是假的。
因为,奶奶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但,因为是假的,所以可以放心依靠了。
白岐玉在“奶奶”的怀里放声痛哭着,哭他自己未来的命,哭这这个过于真实的幻觉为什么不能是真的。
奶奶心疼又慈和的环抱着他,像很小时候被人欺负后的安慰。
白岐玉突然想起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个过于酷热的,连蝉鸣声都有力无气的暑假。
奶奶领着他,行走在灌木杂乱、青石板热到烫脚的山中小道上。
风也是热的,热得让人烦躁,像凝固的铁水。
在白绮凄惨的哭声中,奶奶耐心地安慰他。
“坚持住,我的好娇娇……还有几百米,不不,几十米就到了。”
娇娇?
对,小时候的自己特别爱哭,邻居家大婶说他是“水做的”。
饿了要哭,累了要哭,被欺负了更是要哭,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可他长得漂亮,唇红齿白的,撒起娇来,总让人感觉任性也是对的,所有人都该宠着他。
“恁家小勒则么娇气啊?”
“娇气咋类?”
“还是个哑巴,长大了谁家闺女愿嫁给他?”
“不嫁就不嫁!俺们家养得起他!”
奶奶骂走了邻居,安慰白绮:“娇气就娇气吧,谁规定男娃不能娇气的?”
所以,他的小名就从绮绮变成了娇娇。
酷热的山上,小白绮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手中手势不停。
【我不想爬山,我不想去了,我要回家,我好疼啊……】
奶奶也跟着哭,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东西,哭她怎么这么没用,哭她的不孝子和不孝儿媳为什么死的那样早,抛下孤儿寡母和老娘。
但她的手有力而温暖,拾级而上的步伐一刻不停。
“马上就到了。娇娇,记住奶奶说的话了么,进去,不要直视孔度爷的眼睛,跪下去,磕九九八十一个头,然后喊爹,让孔度爷保佑你!记住了么?”
白绮一听到那个怪名字的“神”,脸上就流露出嫌恶。
这么小的孩子,该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露出如此成人化、且是极端负面情绪的神情,是十分让人毛骨悚然的。
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在所有人虔诚祈祷的时候,直勾勾的盯着神像;所有人下跪磕头的时候,面露烦躁、愤恨的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十里八乡的香婆、香头都说他身上有脏东西,才会对孔度爷如此反感。
也说就是因此,才会早早克死父母。
【我不要,为什么要喊爹……我没有爹!那玩意儿不是我爹!】
“听话!”
奶奶哽咽着,老人沧桑的双眼通红肿胀,似乎这些天里,她一直生活在泪水中。
“娇娇啊,以后奶奶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你必须要喊,听到没?”
【奶奶不要不在!我不同意!】
奶奶泣不成声:“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听奶奶的话了,不要闹了,我的娇娇啊……”
白绮是被奶奶连哄带拽的推进那座庙宇的。
老旧庙宇里阴冷昏暗、哈气成雾;若有若无的风在流动,夹卷着细碎的黑色灰烬拂过眼帘。
正中,是一个将近四米有余,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神像。
祂的头离奇的大,脖颈却细长,像一根脆弱的树枝顶着臃肿的肿瘤,随时都要掉下来,碎掉。
该是眼睛存在的位置,也风化剥落的看不出本来面貌,碎成了蜂窝般密密麻麻的千百块铁锈。
祂的姿势也十分奇怪,是歪着头,双手背对拈花的。
如果有稍微懂佛理的人看了,一定会惊恐万分,高呼“邪祟”。
毕竟在一些地方的说法中,只有邪物才会做与活人“相背”的活动。
比如用手背鼓掌、合十。
奶奶说,山神爷叫“巴摩喇·孔度”,是他们村的保佑神,大家都尊称他叫“孔度爷”。
“快跪下,”奶奶颤抖地说,“娇娇,跪下!跪下!!!”
那时候,白绮还很小。
太小了,小到不明白很多事情。
以至于,做出了让所有人都后悔一生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