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抱歉,”服务生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多管闲事了,急促的说,“您可能不太想听我说,但是,但是……您就当我在胡说吧!我的亲姐姐前年因为渣男出轨自杀了,她……她自杀前,也像您一样,一直在哭……”
服务生的声音,也带了哽咽。
白岐玉怔怔地说:“你……”
“那天,我嫌她烦,觉得她不过是傻,想靠哭博得同情罢 了。我以为,等她想开了,走出去了,就没事了。结果……”
“现在想来,人的哭声是什么呢,从来都不是为了博得同情才发出的。是真的太痛苦了,太难受了,无法忍耐,想不出来该怎么办了,才会哭的……”
白岐玉的泪水又留下来了,他的嗓音沙哑无比:“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
“抱歉,我,我不是针对您,我现在看到谁哭,都会忍不住去劝。我真的很害怕,会让下一个无法忍耐痛苦的人,因为无人关心而自杀……”
“我明白你的意思。”
“先生,或许我什么都不懂就这么说,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但我想告诉您,很多痛苦,在当时看来是无法忍受的,但总览整个人生,这一段痛苦只占据了一小片的时间。也或许现在无法跨越,但时间会治愈一切,半年后、一年后再看看呢?”
白岐玉怔愣着,觉得,他说的好像很对。
……不就是因为不想死,才四处逃窜的吗?如果就这么死了,所有的努力算什么呢?
如果就这么死了,他对不起的不只有他自己,还有拼尽全力协助他的罗太奶们。
想到这,他缓缓站起来,拧开隔间的门,对上服务生同样泛红的眼:“谢谢你。”
“啊,”服务生手足无措起来,“对不起,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白岐玉摇头,送给他一个笑容。
服务生愣住了。
白岐玉哭的实在是太可怜了,泛红的眼角,给本就白皙昳丽的脸添了一股生气,他笑起来,又是另一种美,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力。
在他愣神的一会儿,白岐玉已经离开了。
他坐在凉掉的食物前,大口吞咽了起来。
他现在仍然无法脱离痛苦,甚至稍一分神,就会重新陷入那片泥沼。
但服务员说的不错,半年后,一年后呢?
如果不想自己永远陷在这片绝望与悲伤中,就必须解决源头。
现在,霍传山无故消失了,像是对他腻了,那最好。如果不是,这段他不在的时间就是思索解决办法的最佳时刻。
狼吞虎咽完食物,白岐玉打开新买的手机,深吸一口气,拨打了秦观河的电话。
熟悉的天柱堂广告过后,秦观河接了。
“您好,天柱堂。请问您是?”
听着略带孤高的一板一眼的嗓音,白岐玉鼻子一涩:“我是白岐玉。”
“你!”
短促的卡顿后,秦观河急促的说:“怎么回事?你怎么……你记起来了?”
“是的。”
“这不可能!”秦观河脱口而出,“太奶用的,可是……”
白岐玉叹了口气:“秦弟马,我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我现在联系你,就已经说明,那个方法失败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一番脚步声后,似乎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区。
短短十几秒后,秦观河的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你是怎么破开封印的?”
白岐玉也不清楚。
但他觉得,与那个怪梦一定有些关系。
他天天做梦,醒来后大多也都记得,却没有离奇古怪到那种程度的。
现在想来,梦中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个荒谬怪诞的世外天堂,还有超出常理的无脸巨人,怎么想都很古怪。
白岐玉简略的说了说这个怪梦,秦观河一听就了然了:“……你们最后解开的红纸,应该就是你深度意识中对记忆封印的具象化。”
“也就是说,那个怪物……是来帮我的?”
秦观河不解:“既然是你的梦,那个怪物想象的产物,类似你‘渴望回忆过去’的意识化身。谈什么帮不帮的?”
“那个怪物最后还把我从山顶,哦不,山顶前推了下去,这也算帮我吗?”
秦观河劝他:“这很正常。因为太奶叮嘱过你,不要再爬山,不要再去海边,你虽然都忘了,潜意识还记得,所以在梦里也阻止你爬山。”
白岐玉努力解释道:“但是,秦弟马……说实话,虽然我说这是梦,但我总觉得太真实了……”
“醒来这么久了,我竟然每一个细节都还记得,还有草地、溪水、光脚踩在潮湿泥土上的触感……如果不是一醒来是躺在老国土局宿舍,我真要以为我是刚从森林中度假归来。”
秦观河的语气一下就严肃了起来:“等等!你现在在老国土局宿舍?!”
白岐玉一愣:“不在了,在旁边的701商场吃饭……”
“你!”秦观河失态的怒吼,“你为什么回靖德!”
他这态度,把白岐玉吓了一跳:“不是我主动回的。睡觉前,我还在邹城的家里,这不怪梦一醒,我就躺在这了么?所以我才说那应该不是梦……”
再荒谬,秦观河也不得不暂时接受这个观点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如果真的不是梦,那么我们就要换一个观点了。为什么那怪物,会想让你记起来这一切;又为什么要把你爬上山顶前推下来……”
白岐玉明白他的意思:这两个的目的是矛盾的。
“我不知道,”白岐玉痛苦的摇头,“我醒来后,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以为那怪物可能是‘祂’,但朝夕相处中,我觉得,那怪物是个很善良的存在。虽然这样说有点涨他人威风,但是那怪物的智力,远达不到‘祂’的水准。”
“你确定?”
白岐玉咬唇:“确定。‘祂’是高维生物……我们都同意这一点,‘祂’的学识、能力,都凌驾于人类的范畴,但那个怪物不是,最多是与我们同等水平,甚至还低些。三岁到五岁的智力。”
秦观河头疼的长叹一口气。
见状,白岐玉不安地说:“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先联系罗太奶,还有涛哥……?”
孰料,秦观河接下来的几句话,砸的白岐玉久久不能出声。
他说:“处理完你的事务后……罗太奶就隐退了。”
秦观河说,十月初三的除秽仪式结束后,靖宗爷就得道飞升了。尘世痕迹消踪匿迹,再不响应求问。靖宗堂已经更名为源京堂,堂口换了主香头,是罗太奶当年的老仙家之一,柳源京,尊称源京姥爷。这位源京姥爷在罗太奶隐退后选择了新的弟马,所以现在靖德堂的主事人,是别人了。
“……是溪鸣小姐吗?”
秦观河却只含糊地说,不是。
“你不要慌,你与我通话时,我就已经把大体信息发给了主事人。你那边尚且安全?我去接你……”
白岐玉捏着新手机,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最后,他只说:“我是安全的。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情,我 就去找你。”
白岐玉的语气听起来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波澜,秦观河便信了。
他不放心的再三叮嘱了随时联系,还说小云儿在堂内找了一位学徒,现在已经可以出马办事了,十分想念他,让他不要偏执,一定要来,白岐玉一一应着,挂了。
只是看着屏幕熄灭,倒映出一张惆怅惨白的面,白岐玉下定了决心。
他把秦观河、厉溪鸣、厉涛歌……堂口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全数拉黑。
白岐玉离去靖德后,他们的生活都回归了正轨。
享受华夏大地荫蔽的动物们,以自己的方式回馈这片土地,济世救人,攒取功德,循环以往,生生不息,这很好。
所以,像他这样招惹了外来污秽的家伙,就是咎由自取,不该再引火烧他人之身了。
咖啡店外,夜色已深,701商场与步行街铺子的霓虹灯斑驳陆离,繁丽辉煌。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其中,整片夜空是一片燃亮的光辉。
白岐玉也很想融入这片光辉,可他不能。
他坐在咖啡厅最隐秘的角落,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早已不在人间。
他就位于地狱,属于自己的地狱,走到哪里都逃脱不出。
离开咖啡馆前,他还是踌躇着给厉涛歌打了电话。
而厉涛歌的反应,可以说在预料之内。
厉涛歌淡淡的说:“秦弟马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你什么时候来靖宗堂?不过,你这个情况,既然现在还安全,我建议你趁早离开靖德。”
“……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厉涛歌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一些:“抱歉啊,兄弟。这些日子以来,我接管堂口大小事务,实在很忙,所以忘了联系你……只是现在不是时候,等这段风头过去,我去找你,咱们哥俩再好好叙叙旧?”
白岐玉胡乱应着,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挂了电话。
打给戚戎,戚戎则直接不接。
锲而不舍的打到第四个电话,戚戎才勉强接起,态度实在称不上好。
“是有事吗?”
冰冷,甚至带了厌恶的语气,刺的白岐玉早已风干的心,又一下抽搐。
“我只是……回靖德了,想和你说一声。”
“哦。”戚戎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组里有新文案了。”
“我不是想回去……”
二人沉默了许久,白岐玉听着戚戎漠然的呼吸声,心中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痛。
“突然打扰你不好意思啊,戚哥去忙吧。”
“嗯。”
“那,再见……”
挂掉前,戚戎突然烦躁的“啧”了一声:“我说,你要是真想回来,问问常山他们组吧。那家伙开新项目了,前几天还和我提起你……”
白岐玉心头一颤,“戚哥……”
一声“啪”响起,似乎戚戎点起了一支烟。
“我说这句话你可能不爱听,你之前说走就走,打了声招呼人就没了?不交接,也不通知?……算了,你可能有自己的苦处,但你这事儿做的实在是不地道。”
说着,戚戎嘲弄的笑了:“你说说看,哥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的工作态度好、效率高,我都看在眼里,所以你迟到、请假,我不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什么时候给你过脸色看?你看看隔壁组的小孩儿,天天被骂被训,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一句狠话?”
“对不起……”
“你校招刚来,我就特别喜欢你,逢人就说我们组的校招生聪明、灵透,以后绝对了不得。每一次加薪,我都给你和老员工一个待遇。我他妈还帮你找房子住。你说你要搬家,我就给你准假,带你回家里住……真的,小白,我对我亲弟弟都没这么好过,所以我他妈是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组里因为你耽误多少进度吗?你知道因为你飞了多少成本吗?我他妈……”
白岐玉紧紧闭上眼,眼泪忍不住又下来了。
他想说很多东西,也想解释,可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靖德市,他对不起太多人了。有些能偿还,有些或许能偿还,但大多数,他只能苍白无力的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如果能有选择,他怎么会那样做呢?
“对不起,戚哥,对不起……”白岐玉哽咽道,“但是,我没法解释。我给你打这通电话,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来靖德了,就……”
最后,戚戎什么也没说,只说“以后找了新工作,要珍惜,不要再让别人失望”。就挂了。
没有提见面。
泪眼朦胧中,白岐玉大概明白了一些东西。
那些……热情、那些关怀,或许,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或者说,存在的时候,并不是厉涛歌和戚戎的本意。
究竟是为何,白岐玉隐约知道,但他不想面对这个结果。
离开咖啡馆后,无处去住,白岐玉便打车去高铁站,买了邹城的票。
在高铁上睡了不安慰的一觉,就听着广播到站邹城了。
他没有行李,连瓶水都没有,就这样裹着旧衣服,拿着手机,在冬季肃杀的寒风中,裹在匆忙焦急的行路人里,麻木不仁的流入出站口。
突然间,他察觉到什么,怔愣的抬起眼睫。
旅游社与李师傅牛肉面背光的红色霓虹灯中,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正抱着羽绒服,和一杯热腾腾的饮料,在等候他。
他不由自主的朝前一步,又在即将看清那人面容时站定。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短到几乎可以不计的距离,白岐玉却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
但他不朝男人去,男人却向他而来。
他大手一挥,把羽绒服极其熟稔的给白岐玉穿上,又把吸管插在热饮里,递到嘴边逼着他喝了一口。
鲜榨芒果。
白岐玉唯一喜欢的水果。
鲜活的、热腾腾的果香充盈口腔,图书馆外等候的,餐厅等餐时,都是这股来自男人的惊喜。
那一次,他们电影看完后,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二人沿着江边,慢慢的散步回去。雪还没化,咯吱咯吱的响,倒映着清白的雪光,手里的芒果鲜榨也凉透了,可喝着,就是那么甜。
白岐玉闭上眼,任江边的电影院的记忆消散于风中,泪水顺着卷翘的眼睫又滑了下来。
“霍传山……你为什么回来?”
“你已经达成目的了,把我耍的团团转了,还不够过瘾吗?非要让我崩溃,非要我死在你面前,才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