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日程如下。
上午五点, 举行九月九进香仪式,预约有一百八十位香客到场。下午两点,预约名为孔寒的来看诊。下午四点, 预约名为……”
“等等, 孔寒?谁?”
裴世钟看了眼介绍单,说:“省出入境检疫的汪副局引线来的, 说是国土局的一个官儿,专程找您的, 我就给您安排上了。那, 我划给别的弟马?”
即使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 每次听到“国土局”这个词, 厉涛歌的心仍会不由自主的抽痛。
“……不用。让他来找我吧。”他闭上眼, 挥散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继续说。”
“好。下午16:00,预约名为……”
2021年的记忆,就像所有过于遥远的记忆一样, 大部分都模糊了,只剩一些过度刻骨铭心的“大事”, 得以残存。
例如罗太奶突如其来的隐退, 还有厉涛歌被强行出马的、进入下一段人生的契机。
他只记得,那场改变人生的契机, 来自于他尚在游戏公司时的同事白岐玉;罗太奶完成给他举办的除秽仪式后,靖宗爷得道飞升,源京姥爷成为主事仙家, 找上了他, 使他被迫出马。
好像是这样的。
更多细节, 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问厉溪鸣,同样也记不清。
他不是意识不到其中的古怪,可也没有深究:如果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要费力清算的话,他早就崩溃了。
强行脱离热爱的游戏业,被迫进入玄学界,要说没有,是不可能的。
但时间能稍微抹平、麻木一些痛苦。
年复一年的修行、教化,出马办事,渐入佳境的同时,他也打心底接受了现实与这份工作。他安慰自己,为自己攒功德,为苦主摆脱污秽,是在做好事。
所以,当厉溪鸣的两个女儿组队获得2035年青少年游戏制作大赛最佳美术的奖项,朝他炫耀时,厉涛歌猛地发现,自己距离那个圈子,竟然已经这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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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溪鸣和小女儿谈起舅舅当年在游戏公司工作,孩子们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真的,你们舅舅当年可厉害了,好多猎头挖他!”厉溪鸣笑着说,“都说外甥随舅,你们也算小画家了……”
厉涛歌突然打断了她,叮嘱了一些明日进香仪式的细节,逃一样走了。
他逃回家里,无比渴望又无比恐惧的打开电脑,翻到最后一次修改停留在2022年的文件夹,点击的那一刻,却又退缩的停下了。
他还是没点开那个文件夹。
点开,反方向的钟就会带他回到过去吗?
第二天凌晨五点,开展九月九进香仪式的时候,孔寒就来了。他坠在香客们的最后,笨拙的跪在蒲团上,学着周围人的模样磕头、进香。
仪式结束后,1点不到就在会客厅等候见面了,似乎极为迫切。
孔寒这样的香客,厉涛歌见过太多,甚至说,缠祸上身后不这样的香客才少见。
鉴于一点后没别的事儿,厉涛歌就让裴世钟提前把孔寒带进来了。
短暂的对威严壮观的香堂表达了震撼与信服后,孔寒说了自己的诉求。
他说,这十几年以来,他一直在做同一个噩梦,在成千上万的公鸡鸣叫中奔跑的噩梦。
“第一次做这个梦,是我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具体时间想不起来了,总之是2021年左右。我当时以为是个普通的噩梦,以为是恐怖片看多了。”
“第二次、第三次做的时候,我也没当回事儿,因为我也做过其他的一模一样的梦。但后来……尤其是这几年,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是这个梦。”
他说,梦里是红红的天,漆黑的地。苍穹像一个倒悬的血池,那些腥红又恶臭的液体仿佛随时会滴下来。大地是坚硬的,又时又是柔软的,会把人一口吞噬。
而他在其中奔跑。
路是一望无际的直线,地平线的尽头有时会没入一个“背对着他的巨人”的腰间,有时没有。
路的两边,徘徊着一群张满胳膊,或者脖子以下是密密麻麻的腿的怪物。他们似乎没有智商也没有目的,散漫而诡异的徘徊着,像是无法离去的地缚灵。
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奔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就是无法停下,没有理由的跑。
像是在逃离一种巨大的恐惧。
逃离那种不曾拥有过的,可切实存在的对死亡的恐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能靠近那个巨人了;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路两边徘徊的怪物也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无处可逃。
“您能想象吗……”说到这,孔寒痛苦的捂住头,浑身发抖起来,“每一天晚上,我一闭上眼,就是这个!每一天!我真的要疯了,我受不了了!”
厉涛歌眼神示意了一下裴世钟,后者赶紧端上了茶水。
热腾腾的安神茶下去,约莫五六分钟后,孔寒才缓过劲儿来。
“我没有夸张,”他苦笑,“我不是胆小的人。恐怖片、恐怖小说,为了脱敏我都当笑话看。可没用,一到了梦里,那种真实的恐惧是什么都不能比拟的。”
厉涛歌皱眉:“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不寻求帮助呢?”
“这也是我要说的一个点,”孔寒又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这个梦越来越……越来越过分了。”
过分?
这个形容词十分微妙,厉涛歌重复道:“什么叫过分?”
“就是,越来越逼真了,无法区分现实与梦境了。”孔寒努力形容道,“原先害怕归害怕,我起码还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以安慰自己醒来就没事儿了。”
说着,他略显肥硕的身子,极其可怜的缩在沙发角落,涕泗横流,似乎亲口提起这段经历都会让他重新经历一次崩溃。
“可……这几天,我几乎要混淆现实与梦境了。有时候,我没有醒来,却以为自己醒了,以为世界真的末日变成红红的天漆黑的地了,绝望到无法自拔的痛哭。有时候,我醒来了,却以为自己还迷迷糊糊的睡着,差点做出离谱的事儿……”
“也就是说,噩梦影响到你正常生活了。”
“对!”孔寒急切的点头,“太影响了!我现在都不敢睡觉,睡醒了也需要花很久才能彻底清醒。我老婆被我吓的都住了好几天娘家了,她娘家人都说我疯了,劝她和我离婚……大师,您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厉涛歌颔首,然后闭上了眼睛。
面前,细细的线香突然高速燃烧起来,在孔寒屏声静气,额头冒汗的档儿,厉涛歌猛地睁开眼睛,一直放松的右手极速伸入净水瓶,将几滴清水弹向孔寒!
这动作实在太快,孔寒还未反应过来,净水滴便砸到了额头上,奇怪的是,水滴分明该是清凉的触感,砸下去,却疼的他呲牙咧嘴的大叫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浓硫酸?!烧碱?好疼!!”
孔寒痛的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可厉涛歌毫不怜悯,左手极速掐算后,扬起一把粟米,掷入痕迹斑驳的黄铜大盘内,米粒以诡异的高速旋转着,直到厉涛歌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才全数停下。
……一个非常恶心的图案。
下流、污秽,又带着不怀好意的恶毒与试探。
只一眼,厉涛歌就厌恶的移开了视线,将米粒打散。
极度的不祥……
这家伙到底惹了什么东西?
将近二十年,厉涛歌都很少遇到如此巨量的、毫不遮掩的“恶意”,而且是在单纯的一个人身上。
上一次,还是震惊全国的十二孩童横死案,是警方封锁消息后,紧急联合邹城市、连亭市的高人与厉涛歌共同出马经办的。
上上次,则是让他进入玄学界的那场除秽仪式……
矛盾的是,如此巨量的恶意,竟然只让孔寒单纯的做噩梦?虽然用大材小用来形容不近人情,但事实就是如此。
而且,孔寒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吉祥八字,面相也没有出彩的地方。
那边儿,孔寒的剧痛已经散去,并且感到神清气爽,脑子突然清明。
“好神奇啊大师,不不,厉姥爷,您是真的厉害,您看我这……”
厉涛歌轻声打断了他。
“我稍微有一些头绪,但需要你的配合。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的、没有隐瞒的告诉我。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好!您问就是了,我没什么不能说的,只要您能帮我……”
“你先说说你自己的,关于噩梦会出现的头绪。”
孔寒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想了很多可能性。一个就是,我爷爷当年信了个邪\教的,叫什么孔度教的怪名儿,是不是损了祖上阴德了?而且我爷爷留给我的国土局宿舍的老房子,死过三个还是四个外地人,一直没做法事。那老房子楼下还有个娘们儿囚禁了她对象,逃跑的时候跳楼死了。哦对,我年轻时候不懂事儿,跟媳妇儿回老家的时候吃了蛇,还有刺猬。但是她老家人经常吃都没事儿啊!其他的别的就没了……”
厉涛歌捏着炭笔,在黄纸上简略的写了几笔,不置可否。
“你说梦的开头有公鸡鸣叫?大概鸣叫了多久?”
“大概几分钟,挺久的。但也不算太久,不到半个小时应该。”
“公鸡鸣叫的时候,你有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啊。”
“公鸡鸣叫的时候,你开始跑步了吗?”
“开始了。”
“也就是说,在梦里,公鸡鸣叫没有影响任何你的行为和噩梦环境。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
厉涛歌点头,又圈圈点点了几笔,话锋一转:“你刚才提到,你爷爷信邪\教。你怎么知道的?”
孔寒苦笑:“因为我爷爷他就没遮掩过,经常在后院杀鸡进贡烧纸的,从不避开我,小时候我不懂,后来到了初中高中,见别人供奉神佛都不是这样的,就察觉不对劲儿了。”
“那么,你爷爷知不知道他信的是邪\教?”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专家不是满大街科普么,他就知道了。但他的态度是那个教绝对不是邪\教,认为他信的就是唯一真神。因为这个,我爸我妈没少和他打架。”
“那他有没有因为这个遭受了报应?”
孔寒苦笑:“算是遭了吧。他身体一直很好,除了腿脚不利落以外没大病。结果我上大学的第一年,2022年,他突然心梗去世了。我半夜收到我爸的电话,还以为喝酒了说胡话呢。所有亲戚们都说他是遭报应,说老房子里死的人说不定就是他害的。但我觉得也不能太武断,毕竟心梗这事儿很常见……”
“除了这个,你爷爷身上没有怪事儿了?”
“……没了吧。”
厉涛歌眯起眼睛,看着孔寒第三次掏出纸巾擦拭冷汗,许久,问了下一个问题:“你说你见过你爷爷杀鸡……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恐惧的是杀鸡,进而恐惧鸡叫,以及鸡冠的腥红色,才导致了这个梦?”
“啊?我不害怕杀鸡啊,我自己还杀过鸡呢……”
厉涛歌置若罔闻,继续说:“还有,你说你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很多精神类疾病的药物也会导致这个副作用。”
“哈?”
“事实就是,你除了做噩梦,没有受到真实的迫害对吧?我个人建议你去看临床心理科,找个正规一点的三甲医院。”
孔寒结巴了。
许久,他憋红了脸,纸巾攥成了一个团儿:“大师,我不是精神疾病!我,我做了体检的,说我一切正常!大师,您相信我,是不是单纯做梦我还感觉不出来吗!”
他越说越激动,肥硕的身体几乎要越过茶几,扑到厉涛歌面前的矮几上来,裴世钟不得已上前按住他,门口守着的弟马们也纷纷过来拉人。
“没事儿。”厉涛歌止住他们,沉声说,“你现在知道被人敷衍的感受了?你如果想寻求帮助,就说实话。”
孔寒挣扎的动作停住了。
“公鸡是驱邪的。而那么多只公鸡打鸣都无法撼动的噩梦,我不相信会因为你说的什么供奉邪\教、什么吃蛇会导致。你身上也没有鬼魂缠身的征兆。你如果继续隐瞒,那我也只能说无计可施。”
涨红的脸,渐渐发白了。
猛地,孔寒坐回了沙发上,像一个已知死期的漏气气球,瘫了下来。
“我说,我真的都说……”
他说,他隐约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只是不敢想。
“您有印象吗,2022年下半年,城中村连带周围一片老城区,包括老国土局宿舍,悉数列入了拆迁计划。”
厉涛歌知道这事儿,城中村拆迁,正好是他刚接替罗太奶上位的几年。当时,源京堂暂时迁移到了天柱区,与秦观河的天柱堂挤在一起。托这个福,他从天柱堂的弟马师傅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
“您应该对这个新闻有印象,老国土局宿舍在拆迁到一半的时候,坍塌了。官方给的说法是地质问题,说是牵扯到了泰山山脉下的一条暗涧过道,土质酥软。然后以保护自然水脉的理由,停止了开发。”
那片地到现在都被围着,一片荒芜。
就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女声:“我有印象,挖出来的 那个‘墓群’是吧?”
是厉溪鸣进来了。
她不再年轻了,可岁月也似乎未曾苛待她,照样是飒丽英气的模样,只在眼尾留下了韵味的刻痕。她上午的全套法袍法器还没卸下,端的是威仪逼人。
孔寒见到她,赶紧恭敬的打招呼:“厉仙姑,您好您好。”
厉溪鸣冲他拱了拱手,大步过来,在厉涛歌耳边低语:“……去年进香888万被我们挡出去的老总又来了,提着一箱子金条,他妈的至少十公斤。我说不动他,你赶紧去拦一下……”
厉涛歌叹气:“这人……行,我去看一下。孔先生你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孔寒见厉涛歌要走,吓得声音都变了:“大师你不能不管我啊!我说,我都说!您别走!”
厉涛歌安慰他:“你冷静一点,我只是处理事情,很快回来。”
厉溪鸣也劝他:“你别怕,他马上就回来的……”
“不,您就是不想帮我,您这是要放我去死啊!”
咆哮着,孔寒一咬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大师,您不认得我了吗!!我们,我们见过的啊,在老国土局单元门前,您当时和租我家房子的白岐玉一起!看到老熟人的份上,别扔下我去死……”
……他说什么?
厉涛歌转身,死死地盯着孔寒:“你再说一遍,租你家房子的叫什么?”
见有希望,孔寒眼前一亮:“白岐玉啊!您忘了吗!当时你们好像是回来取东西的,我还和您打过招呼!!
白岐玉。
跨越二十余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厉涛歌心中荡起的,仍是无法挥散的发涩的情绪。
恨,释然,懊悔,又想念。
他将之归结为,白岐玉是他上一段人生的见证者,也是下一段人生的发起者。
2023年春节,手机里塞满了过去的同事、试图联系他的猎头,还有香客们的祝福,唯独一个账号是安静的。最后一条消息,静止在2021年11月搬家前。他们不再联系了。
与曾经亲密无比的人割裂联系的感觉非常奇妙,像心口硬生生割了一块下去。
可更奇怪的是,理论上来说,他不觉得自己和这个同事有那么熟,起码没有熟到离去后无法释怀的程度。
细枝末节的矛盾感让厉涛歌很快察觉到,他的记忆里,关于白岐玉的地方,都被修改过。
动手的人也显而易见:罗太奶。
接触这一行久了,就能明白,有些“记忆”、有些“认知”存在的本身就是危险的,是不该触及的“污染”。而一旦沾染,就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强行除去。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面对那段痛楚,去揭开被罗太奶掩盖的记忆时,厉涛歌却发现,白岐玉失联了。
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了。拼尽一切人脉都找不到。
就好像有一个橡皮擦,一个删除键,把白岐玉存在过的痕迹全数擦拭了。
然后,他也做了个近乎于懦夫的决定。
他没有揭开罗太奶掩盖的那段记忆。
过去那么多年了,另一个当事人都消失了,何必呢?即便知道当年被掩埋了什么,故人也已经不在了……
而现在,阔别二十年,却有一个人,一个他和白岐玉都接触过的故人,当年在单元门前粗略一瞥的“高中生”,如今胖的不成模样,像人工养殖的肥硕肉猪的人,再次提起了这个名字。
厉涛歌顾不得什么威仪,近乎于吼的询问孔寒:“你还记得白岐玉?那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了,去了哪儿?!”
孔寒一愣:“更多的我就没印象了……他统共就租了一年左右,我只见过他几面。”
“就这些?”
“没了……”似乎是害怕大师又扔下他不理,孔寒赶紧解释道,“我那年高三么,家人连新闻都不让我看,其他杂事儿更不知道了。第二年小区拆迁动工,我家就搬去了高新区,与老国土局宿舍的人没什么联系了……这样,我回去再找找联系方法,看看能不能找到白岐玉,您看……”
“你现在就好好想想!什么都行!”厉涛歌逼问,“真要是这么不熟,你怎么会距离二十多年还记得这个名字?区区住了一年的租户?给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有联系……”
孔寒浑身一抖:“我怎么敢骗您啊!这对我又没好处!我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个巧合,就……就是那个千人坑的事儿……”
千人坑?
厉涛歌神色一凛:“什么意思?”
似乎因为提到了恐惧的源头,孔寒肥硕的身子到处渗出汗来。
短袖紧紧地贴在身上,阴出一大片不祥的图案,像开水烫过后、用布料包裹的肉猪。
屋里有这么热吗……?
厉溪鸣不确定的看向中央空调的液晶屏。
20度的制冷、加湿,没错啊?
全副武装的厉溪鸣都被吹得手脚发冷,可孔寒这个短袖短裤的,就像躺在蒸笼、或者脚踩火山口似的,从一进门儿就一直在浑身冒汗。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厉溪鸣总觉得那些汗水淋漓的皮肤表层正反射着油腻腻的光,那种饭菜将熟的油光。白色丝状的水汽正从红熟的皮肤上向上蒸腾,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中。
她曾经去一个偏远山区,给村里不能动的老人做法事的时候,直面过一次杀猪,开水烫毛时,就是这样的场景。
甚至空气里,会弥漫着蛋白质变质时的生腥味儿,白花花的猪肉皮熟透透的耷拉在案板上……
厉溪鸣猛地抖了一下,拿起遥控器,把空调调低到18度。
……可能就是他长得胖,容易出汗的原因吧。
“猎头祭祀……他们挖到了猎头祭祀残留的千人坑……”孔寒浑身颤抖着说,“就在我爷爷杀鸡上贡的那个后院!甚至,甚至还有几个新货!”
“当时,连中央都不敢小觑,召集了持国寺和碧霞观的方丈和道士们、乌压压三十多个人在那里除秽、通灵!我特别害怕,好几晚上都没睡着觉……考古队的专家说这个千人坑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个少数民族叫什么三颚族的给什么太岁祭祀的,结果被后人恶意更改了祭祀对象!”
“为此,我妈专门找了和尚来我家念了七天七夜的经,因为盗取祭品的劳什子神,就是我爷爷一直祭祀的那个邪\教玩意儿!”
“而那个被夺取了信仰的什么太岁神,名字就是白岐玉!这不是很奇怪吗?这种重名的也太离谱了,我想忘记也忘不掉啊!”
“大师,您说,所以我这些噩梦之类的,是不是那个神在折磨我泄愤啊?是不是那个神想要……想要我去陪他啊?”
猎头祭祀。
被夺了信仰的,重名的“太岁神”。
厉涛歌从来不信世界上存在巧合,那只是无法理解事物本质的人笼统的指代。
出马这些年,他不是不明白一个道理:很多事情,很多无法探知、细思恐极的问题就算这辈子都不去深究,也不会影响剩下的人生继续走下去。只要甘愿做一个愚钝无知、活在“正常”里的人。
但白岐玉……
白岐玉的事情不是。
二十年了,第一次再被提起,第一次有线索,即使是非常离谱的线索撞到他手上,他不能再错过了。
即使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或者知道了只会让人痛苦的信息,他也不想错过。
再次错过的感觉更无法忍受。
“奇怪……原来是猎头祭祀吗?”厉溪鸣解释道,“这些信息都是保密的,我之前也是听城中村的人八卦的,只说挖出来了上千个尸体,像是给王爷啊皇帝啊陪葬的。但要是说猎头祭祀的话,似乎也可能……”
厉涛歌沉下雀跃,让孔寒说得更详细一点。
孔寒斟酌了一会儿语句,颤颤巍巍的开口:“一开始那个坑……考古队确实是判断为‘殉葬坑’的。因为10年左右,大汶口遗址附近不也发掘了一个么,说是战国时期盘踞半岛东的一个大家族近一百个奴隶的陪坑的。”
“但判断为殉葬坑的话又有很多疑点,比如周围找不到‘主墓室’,也没留下带信息、能判定主人身份的器物。所以又有一批人认为,是战争时大概率因为粮食不够或者拒不归降等原因坑杀的平民。”
“可这样就更奇怪了,且不谈个别衣料昂贵的尸体,所有人的位置整齐的不可思议。想想看,将近五百人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的、井然有序的死去,就像是从容的自我选择了死亡……连殉葬坑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后来是发现了一些明显特征的器物,民族文化特有的首饰啊、衣帽钩一类,才发现死的都是三颚族的人。”
“而三颚族在历史中活动的痕迹到元朝中期就消失了,文献更是只言片语,他们的文字到现在都没被破解……这么偏门的小众文化,国内没几个研究那个的,导致考古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
“一种猜测是,三颚族的首领死了,族人们主动陪葬。另一种猜测是,三颚族与另一个民族发生了战斗,失败了,失去领地后走投无路,选择了死亡。”
“最后,是齐鲁大学历史系的一个教授来看了,才说这不是陪葬坑,也不是集体自杀,而是典型猎头祭祀的千人坑。这些人是或自愿、或被族人上贡祭天的。”
厉溪鸣忍不住出声:“这也太离谱了,我从未听说齐鲁大地上有哪位神是这样祭祀的,云滇地区还可能多一点……”
孔寒也苦笑:“但那个教授,叫霍传山的,就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什么古代祭祀、文化迁移之类的,说这几年国内关于三颚族和其他几个少数民族的论文都是他在产,这方面他就是权威……但这还不是我感到最蹊跷的点……”
他说,那天他打听后,越想越觉得奇怪,就上网谷歌了一下,一查发现,网上贴的霍教授的照片,和现场看到的人,并不是同一个。
“我见到的霍传山,是个非常俊美的高大男人。约莫一米九左右,可能要到一米九五,”谈到着,孔寒特别激动的比划着胳膊,“总之就是完美,超乎一切的完美,任何人看到他,都不会忘记那种‘优越’的气质。”
“优越的气质?”厉溪鸣皱眉,“可以说得更详细点吗?是傲慢、轻蔑,还是优秀?”
“不不,就是那种比所有人,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我这辈子遇到的所有人,都‘优越’的感觉。那种上流的、高等的、卓越的气质……”
“天啊,我真的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不是人类,而是另一种更高级的生物,天生就凌驾于我们人类之上,你们这种不幸没能见到他的人是无法体会这种发自内心的膜拜与折服的,在那一刻,我甚至能体会到那些主动祭天的人的想法,如果我的死亡能是这样有价值的,我也会这么做……”
说这话时,孔寒一直因为恐惧瑟缩的眼也不迷着了,双眼放光、侃侃而谈,四肢很失礼的挥舞着。同时,因为兴奋,他的脸开始充血,汗水密布的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红”,让人很难不怀疑某些大病要犯了。
厉溪鸣示意裴世钟端来冰水,孔寒大口大口喝了两杯,那种熟透虾子似的红才稍微散去。
“而网上能找到的资料中的霍传山……是个中年胖子。”
孔寒似乎对“中年胖子”这个词极为不屑,露出那种看垃圾、看到恶心秽物的神情:“霍教授绝对不会是这种形象,这种泯然众生的、与任何一坨臭肉没区别的形象……”
他喋喋不休的,花了二百多个字来贬低“网上资料”中的霍教授,毫无有用信息。
厉涛歌不得已打断了他:“那这两个霍教授,谁是真的?”
闻言,孔寒竟失态的咆哮起来:“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见到的霍教授是真的了!他那么英俊,那么完美……他怎么可能是个中年死胖子,那种油腻恶心的、不配存活的垃圾……”
所有人都能查觉孔寒的不对劲了。
“他自己不就是个油腻的中年胖子么?”门口的小弟马忍不住小声和另一个小弟马嘟囔,“他是不是极度的自卑导致的情感转移啊……”
“就是说啊……嘘,他好像在看我们。”
两个小孩赶紧闭上了嘴。
奇怪的是,如此歇斯底里的孔寒脾气却很好,听到小弟马议论他,只是眼神轻飘飘的扫了一下,没有理会。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家伙竟然都认为中年胖子才是霍教授!他们都瞎了吗,大学文凭都是买来的吗,病毒把脑子腐蚀没了吗!他们竟然还说,考古现场根本没有我见到的霍教授,一直都是那个死胖子……”
“你先冷静一下。”厉涛歌安抚他,“你会不会认错人了,比如把另一位学者认成了霍教授?”
孔寒努力喘了几口气,极力辩驳道:“我是绝对不可能看错的!想想看,住了十几年的后院下发现了殉葬坑,任谁能忘记相关的记忆?直到现在,跟在我妈后面,听考古队的学者们、教授们讨论的话语,我都历历在目……我见到的霍教授,就是那个丰神俊朗的男人……”
厉涛歌和厉溪鸣对视一眼,决定先避开这个话题。
“关于被祭祀的,与白岐玉同名的那个神,你知道些什么吗?”
二人已经做好了孔寒再次发狂的准备,孰料,孔寒竟然冷静了下来。
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恢复了斯文的模样,从口袋里掏出小小的格子手帕,很儒雅的擦拭着面颊上的汗水。
“我知道的可太多了。”他说,“其实今天来,我还有另一个诉求。就是说,就是如果有这么一种可能,用噩梦折磨我的真的是这位神的话,我想把我、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奉献给这位神。”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是那种痴迷的,幸福的,让人离奇的联想到“天真无邪的婴儿”的笑容。
在全屋人震惊的视线里,他 继续发痴的说:“这其实是一件美事,一件因为我太过懦弱,推迟到现在的美事。这些年来,每个夜晚我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年离‘它’最近的那个时刻,我没能下定决心回归它的怀抱。不过,我现在也想开了,它是想让我把自己处理的更完美、更有价值一些,我也很满意我做到了。”
“大师,和您交心实在是很有用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说,那些噩梦是不是就是它在呼唤我了?它是不是觉得我成熟了、附和它要求的祭品的档次了,同意我献出生命了?”
厉涛歌定定的看着孔寒的眼,确定后者被自己的幻想洋溢出幸福的神情不是作假。
“你的意思是,这位神是存在的吗?”
“当然了。”
“为什么这样觉得呢?我看你是个高知分子,拥有自己的判断力,一定是有证据来支撑这个观点的吧?”
孔寒点头:“您不愧是大师。我和其他出马仙儿说心里话,他们都说我疯了,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敢和您坦白的原因。”
“您相信直觉吗?您在做事情之前,会有强烈的预感得知它会成功、或者失败吗?我有。从高考,到找工作,到每一个人生十字路口,甚至小小的琐事,我都能‘预知’……就像一切我都经历过一遍,我阅读过我的人生书一样。”
“有时候,我还能有幸听到它的声音……那种美妙的,悠长的、风掠过草地的声音……它会直接指引我,告诉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无法不相信我的一切、我美好的人生美好的品格都是它赐给我的,也是它一直保佑我没被爷爷信奉的邪\教侵染。所以,将它亲手浇灌的我的生命奉还给它,是我存在的意义……”
没救了。
厉涛歌和厉溪鸣对视一眼,前者抓起一把米,扔向黄铜盘子——
再一次的“极凶”。
不过,这次盘子里,还显示出了一个很诡异的映像。
一个崎岖不平的圆,像一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