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不知。”
“我向来不怕无能为力。人的力量终归有限,生命中不可作为之事十之八\\九。怕的是明明可以,却没有去做。”
“对于你们这届弟子的资质,我是无话可说的。但是……老身想死吗?不想。可不想死,和怕死,是两回事。”
“不要再说了,走吧,去找姓白的小儿。”
罗太奶伸出一只手,秦观河感触颇深的将老人扶起到一旁轮椅上,如果有人在这,一定会惊异万分:罗太奶竟是下半身瘫痪的!
但轮椅声平稳的滑过长廊,滑过百子岩画图的礼堂,到了白岐玉下榻的居室外,罗太奶又颤颤巍巍的下了轮椅。
“靖宗爷……”她的喃喃微不可察,“靖宗爷啊……命中的五弊三缺,老身所犯的,究竟是哪位啊……”
有暗风涌过线香袅袅的白烟,似乎在回应呼唤。
她推开门,仿佛一只笼子被打破,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海腥味溃散,新鲜空气涌入。
白岐玉心有感应的抬头,正对上罗太奶的复杂的神情。
那双慈和的眼中,盘桓着微不可察的悲哀,白岐玉看不懂。
他轻声朝太奶问好,开门见山。
“青岛……的照片,已经拿到了。”
三人移步主祭堂,在端坐上空的数十神像中,白岐玉打开了手提电脑。
在点开第一张图片的那一刻,所有灵感达到一个阙值点的人,均不约而同的感觉到了什么。
是什么庞然大物、亘古存在的污秽所掠过时,经过再久时期,也无法消散的磅礴恶意。
而在这一刻,心中存在感极强的“污秽感”,让所有人都清楚的意识到,他们无法再回头了。
因为,但凡与这片污秽稍微有牵扯的生物,都已经被标记了。
手提电脑中储存的照片,一共七十一张。
三十九张地下水道,六张人像,以及二十六张防空洞。
拍摄环境是地下,无自然光,光源只有可怜兮兮的头灯、闪光灯,还有手电筒,导致每张照片不是过度曝光,就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环境漆黑模糊。
那些若有若无的老式建筑,偶尔清晰过曝的旧景,将观看者的时间,一下拉回了百年前德占时期的硝烟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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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偶尔出现的地标来看,他们至少徒步了一百公里。
这是个骇人的数字,要知道,人步行的时速差不多是五公里,八十公里意味着就算一刻不停地走,一来一回也要走四十个小时。
又是地貌不明的全黑环境,花费的时间要更久。
白岐玉也有些意外:“我不知道……竟然有这么远么?我们只是直直的朝前走,逢死路后退进左。”
“真的,虽然是副队长,叫杨屿森的那个提议者找到的这个地方,但他也没有地图。”
他回忆道:“一路上波折很多,我们的老队友老刘,徒步爬了半壁珠穆朗玛峰的那种老经验者,进去不到半小时就不小心摔断了脚踝。”
“我们都吓坏了,让队里的新人女生送他出去。虽然出去后,我们和他们联系上,才知道只是脱臼,当时我们也吓得不轻。”
“我记得清楚,老刘半个小腿全是血和泥,触目惊心……他又是很那种很迷信的人,翻来覆去的说‘一段旅程开局就遇难一定不是好兆头’,无论我们怎么劝都要离开。”
“那个新人女生叫芝芝还是什么的,胆子也很小,他一闹也吓跑了。”
白岐玉苦笑着摇头:“当时,我真该听他的。”
罗太奶打断他的回忆:“这两个人,现在还能联系上吗?”
白岐玉一愣:“我工作后,就很少在群里冒泡了。稍等,我看一下。”
他拿起手提电脑,登上了□□,点进了群里。
或许是大部分驴友都离开象牙塔,步入了社会,群里静悄悄的。
上一条消息已经是半年前了。
恰恰来自老刘:“谢谢大家捧场我和芝芝的婚礼!有空再聚在一起喝酒啊!”
往上翻,是一些祝贺的吉祥话,原来,老刘和当初陪他出去的女生结婚了。
“他们应该都活着。”白岐玉点进老刘的空间,由于不是好友,只能看到个性签名,写着“母女平安,喜得千金于9月15日”,“正好这个月孩子也出生了。”
罗太奶“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放照片。
但地下水道的照片中没显示太多可疑的。
毕竟,再老古董的历史景点里,地下水道也只是一群管道而已,真正促使探险队进去的,是杨屿森那个“故事”。
罗太奶随手抛了一把生米在香案上,蹙眉道:“详细讲讲你的全部旅途。”
“前半截,所有人都兴致很高,一路上走走聊聊的,他们几个单身汉还搞了恐怖故事会吓唬女孩子们。当时我也参加了。”
“规则是这样的,每个人轮流讲鬼故事,要一百字以内的小故事,谁讲的不吓人就要扛最重的帐篷。”
“第一个讲的是艾春生,我们队的采购,资金都归他管。他也是青岛本地人,不过祖上是西北的,据说先祖还做过成吉思汗副官的助理。他很热衷西北萨满的传说,讲的自然也是这一方面的。”
“我记得……是个魂与灵、附体转生的故事。一点儿也不恐怖。大帐篷包就落到他身上去了。”
“按照什么顺序讲的?”秦观河突然问道,“前进顺序,还是?”
“姓名首字母。我姓白么,我就是第二个讲的。”
“我以艾春生为前车之鉴,讲了伊藤润二很出名的那个漫画,《富江》的性转版……就是一个男的怎么杀都杀不死,还分裂成几百上千个的故事,吓到了几个女生。”
“总之,恐怖故事会持续时间不长,也就讲了四五个人,老刘就摔断了脚踝。”
“杨屿森其实也挺迷信。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我们这样闹腾。说听故事的不止是人,也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人气不足的地方不要讲这个,他们会信的。”
“他是老青岛人么,家里全信基督教,一直在说什么罪孽、什么赎罪的,听的人很烦。再加上发生了老刘的事,自然没人有心情讲了。”
“到了下午,手机突然没信号了。不知道是走的太深,还是进入了信号屏蔽区。”
“这还挺吓人的,2021年了,没信号意味着什么?极度偏远、危险,设立不了信息站的地方。”
“有一些人很害怕,要折返,但受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
“队长叫管豹,身高马大的军哥儿,为人处事很有魄力。他说‘既然来了不就是探险的吗,软蛋直接退队算了’。他说的没错。我也属于不想回去的那一队。”
“单是‘无信号区’就已经够刺激了——安逸生活呆的还不够久么,信息发达的年代能遇到无信号区的机遇屈指可数。”
说到这,白岐玉苦笑一声:“现在想来,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可惜,我们一直走到了晚上十点,路的前方仍是深不见底、一成不变的漆黑。”
“德国工艺么,将近三米的挑高,可以直着身子走。可再怎么说也不是宽敞的大马路,很憋屈。”
“头顶上的管道们不时发出悠长空灵的怪声,或湍急或零散的水声……口鼻间充盈着潮闷的霉味儿,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也不流通的死水的味儿。闻久了让人头脑发胀。”
“即使我们谁都没有封闭恐惧症,但在全黑的不见天日的环境呆久了,心态也不由自主的变坏起来。”
“到了第二天,情况变得更糟了:储存食物的袋子破了。”
“破损的地方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咬痕,我们推测可能是老鼠或者差不多体型的生物咬破的。”
“我印象极深,一觉醒来,睡袋周围那些速食米饭、面包,乱糟糟的散了一地,像发生过抢劫案。”
“吓人之余又觉得毛骨悚然,因为睡觉的时候,谁都没听见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时候搞得破坏。”
“不过,当时我们没分太多心思在‘追责’上,更重要的是解决食物不够的问题。”
秦观河不解:“怎么会食物不够?你们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探险队么?”
白岐玉解释到:“我们出发前,都没预料到会在地下待四天四夜之久。行程最初暂定是两天。不会消耗很多食物。”
“压缩饼干那么难吃,我们就都没节约这部分的体力和空间,带的面包、速食米饭、巧克力饼干儿之类。压缩饼干反而没带。”
“大部分食物不能吃了,又乱又脏,女生们纷纷觉得受不了。毕竟之前的大多数城市探险都算是小打小闹,一天一夜就能来回,住干净帐篷吃干净食物,也不下水不下泥的。”
“所幸,队长管豹比较有先见之明,扛了很多压缩饼干,够所有人吃三四天的,稳住的了大家继续向前走的军心。”
“第二天中午,我们遇到了很难理解的事儿……”
像是回忆起难以形容的事儿,白岐玉顿了很久,轻轻比划起来:“一个……很矮的、被铁栏拦住的门上,有核辐射的标志。”
秦观河眸光一闪:“核辐射?在地下水道?”
“这也是我们不理解的地方。”
白岐玉摇头:“铁栅栏锈的很厉害,轻轻一碰窸窸窣窣的锈粉,蹭在衣服上红褐色一片。”
“那个门应该是施工还是紧急出口之类,锁着,进不去。”
“门上那个标志……是很老式的,油漆涂料画的,不是现代常见的铁皮印刷品。不止是三片叶子的核辐射,还有更渗人的生化标志。”
“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脑子里一下想到什么切尔诺贝利三勇士,什么融化的消防员之类……胆小的跳的老远。”
“而且,头顶上那一片的管道也有些古怪,不再是一长串宽管道并排直行了,而是那种腰粗的小管道,从四面八方参差不齐的汇合起来。”
“我们十六个人里没有学建筑的,谁也看不明白这个结构意义何在……那些小管道又多又杂,密密麻麻的像蜘蛛网,还是蛛网最中心的那种。”
“但一路走来,眼里景色除了管道还是管道,也品出来一些味儿了:这些横七竖八的、像上空窥探城市交通网一样四通八达的小管道,或许真的别有用处。”
“不过,管豹是真男人,他让我们离远点儿,自己拿小手电筒观察了很久,说没事儿。”
“我和杨屿森玩的比较好,私下里觉得他在骗我们。他肯定看出了门道儿,害怕我们知道真相后会吵着回去,才不说的。”
“管豹当过兵么,据说牛的很,要不是有旧伤至少得混个校官当了。他人高马大的,很黑很壮,虽然人帅,但总有股不好相处的感觉,我一看见他就发憷,也没敢细问。”
“我们快步离开了那个辐射门,然后更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了:我们遇到了一个人,准确的来说,算是半个野人。”
“我们起初以为,他和我们一样,也是来探险的。独狼么,原先也遇过,不过大多数都是被森林警察在尸体状态时被发现。”
“但仔细一看就觉得不对劲了:那人怎么也不打个手电筒的呢?”
“艾春生说他是流浪汉。城市探险时遇到流浪汉不算太稀奇,遇不到才稀奇。”
“吃人的社会么,人总归是动物,想生活在哪里别人也是管不着的。”
“但难以理解的是,我们之前去的都是烂尾楼啊、废弃工厂啊,甚至景区野山之类的地方。那里起码还有手机信号,能和外界接触的……在这片漆黑的、无光无声的地下水道里遇到流浪汉,还没装备,就难以理解的很了。”
“管豹哥提起手电筒照他,那个人影就一动不动的靠在墙根,像坐着,也像半瘫在地上。大家都猜是不是被人抛尸在这,或者饿死了。”
“说真的,谁看到他的模样,都会觉得那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他断没有可能活着的。”
“那些苍蝇啊、小飞虫啊,乌压压的嘈杂翻飞的笼罩着他,整个人像是苍蝇构成的。恶心的很。但是,他偏偏活着……胸膛很微弱的起伏着。”
“我们再仔细一看,又被恶心的够呛:我们以为是趴着不动的苍蝇堆的乌压压的一堆,其实是他疯长的头发、胡须,还有脸上的毛。又脏又厚,根本找不到脸。”
“现在想起来……我们好像谁都没有真正看到过他的脸,他真的有脸吗……?”
“当时,大家都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于是,管豹、还有管豹发小,另一个壮汉,我们都喊他威哥的人、我,我们三个去查看怎么回事儿。”
“我们一靠近,那人突然直愣愣就跳起来了,乌压压的影子猛地扑过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常年城市探险的人,一般都带了武器在身上。管豹反应极快,掏出折叠棍就打过去。那人猝不及防接了他两招,然后就有来有往的过起招来了。”
“别说,一副死人模样的,身手还挺好。他处处下死手,管豹却有顾忌,一时还打不过,是威哥和杨屿森扑上去才把人摁住的。”
“杨屿森推测这人是逃犯,而且犯得事儿还不小,不然能跑到这儿躲着?”
“但我们也怕万一不是逃犯,把人伤着了出去会告我们。女生们赶紧掏了帐篷绳子,先把人绑了,我们才敢和他聊。”
“但是……那人真的太奇怪了,”白岐玉不由自主的摇头,“太奇怪了。”
聊的这么细,他难以避免的再临这段尘封的回忆,从头到尾的重走地下水道。
有好几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漆黑、潮闷、密闭的让人窒息的四天四晚。
头顶是老旧而庞杂,不知延伸到何处的管道,里面正回响着悠长空灵的怪声。
那是四天四夜的寂静旅途中,唯一的环境音,此刻,再临于耳畔的幻听中——
呜——呜——
像有什么东西在百里之外的地下,再次呼唤他归去。
“太奇怪了,”他喃喃着,仿佛词汇系统只剩下了这个词,也只有这个词能描绘跨越一年仍历历在目的震撼与恐惧,“太奇怪了……”
秦观河忍不住出声询问:“怎么个奇怪法?”
闻言,白岐玉像一个被惊扰的魂灵,整个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夸张的朝后反折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似的。
他这种姿势,能让秦观河和罗太奶清楚地看到,他的前脖颈,也被微弱反光的鳞片覆盖了。
而那张白皙的脸上,是一种陌生的,让人很不舒服的眦目咧嘴的神情,
“因为……他绝对绝对没可能活着的。绝对……”
秦观河和罗太奶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二人找了个借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