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
贾母丶王夫人丶秦可卿,元春已先一步回返府中,正是晌午时分,春光明媚,暖意融融,日光透过竹帘缝隙以及轩窗玻璃照将进来,被十二架屏风上分割开来,将布置雅致丶空间轩敞的荣庆堂,映照的明亮整洁。
「鸳鸯,去东府看看珩哥儿回来了没有。」贾母面带忧色,待鸳鸯去往东府,转而看向坐在一旁的秦可卿,安慰道:「珩哥儿媳妇儿,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珩哥儿他年前不就离京剿寇,后来没什麽事儿不说,还立了功劳,大晋了爵位。」
秦可卿美眸蒙上一层忧色,说道:「夫君他这次出征,比之以往大有不同,听宋夫人说河南乱民聚集了十万之众,贼势浩大。」
贾母张了张嘴,也有些担忧。
十万人,的确不同以往。
元春宽慰道:「老祖宗,弟妹,珩弟他这次能调动的兵马,比之先前也要多了许多。」
贾母道:「珩哥儿媳妇儿,是这个理儿,他现在能动用的兵马也多了,当初东府的代化公南征北战,也没少打过仗,还有小国公在时,哪一次我都是提心吊胆的。」
就在这时,廊檐下传来欣喜声音,人未至,笑先闻。
「老祖宗,我刚才听着就像您,怎麽回来这麽早儿?」
说话间,凤姐领着平儿丶丰儿丶彩明等丫鬟进得荣庆堂,目光掠向几人的面容,落在秦可卿身上时,惊讶之馀,脸上笑意凝滞,疑惑问道:「老祖宗,这是?」
却是见着几人脸上完全没有笑纹,这哪里像是观礼之后,兴尽而归的诰命模样,以凤姐之察颜观色,自是猜测出了什麽事儿。
贾母招呼道:「凤丫头,过来坐,等会儿和你们说说。」
凤姐压下心头的疑惑,迈着盈盈步子,在贾母近前的绣墩坐下,心头疑惑更甚。
恰在这时,李纨丶迎春丶探春丶湘云丶黛玉也领着丫鬟陆陆续续挑帘进了荣庆堂。
有的是贾母着丫鬟唤来的,有的是听到贾母回来的消息后过来的。
至于宝玉,前日在贾政的再三催促下,去了族学的崇文馆寄宿学习。
一众莺莺燕燕向着贾母丶王夫人丶秦可卿丶元春行礼罢,纷纷落座下来,不解地看向愁云满面的贾母以及秦可卿。
而帘子又是晃动几下,薛姨妈与宝钗也在丫鬟的陪同下进得荣庆堂。
「老太太,这……怎麽回来了?」薛姨妈一进来,就是诧异问道。
宝钗一眼就瞧见那云堆翠髻,珠辉玉丽的玉人,水润杏眸中泛起疑惑光芒。
因为朝廷的消息还未传到荣国府后宅,故而众人尚不知河南出了变故。
见人都已到齐,贾母一边儿吩咐着林之孝家的准备午饭,一边说道:「宫里举行魏王的封妃大典,不想河南那边儿出了乱子,说是一夥儿贼寇裹挟百姓,攻陷了开封省府,珩哥儿风风火火地接了宫里的旨意,要往河南剿寇,等下就领兵出京。」
此言一出,凤纨丶迎春丶探春丶黛玉都是一愣。
领兵出征?还要出京?
黛玉罥烟眉下的灿然星眸中忧色浮起,不由抬眸看向那着一品诰命服的丽人,此刻秦可卿着朱红云锦衣宫裳,头戴点翠珠冠,那张玫姿艳逸的芙蓉玉面,再无往日的盈盈笑意,反而为忧切之色覆盖。
宝钗柳叶细眉蹙起,同样将一双莹润目光投去,恰恰对上一双柔润如水的美眸望将过来,心头微动。
秦可卿看向宝钗,以只有二人心照不宣的方式,点了点头,以示安慰。
自先前见到那位身份高贵的晋阳长公主,心底一较高下的心思早就淡了,如今夫君领兵出征,兵凶战危,她和薛妹妹在家里什麽忙也帮不上,只能提心吊胆。
凤姐问道:「老祖宗,南安太妃这几天不是说河南没事儿?」
说着,面色一怔,皱眉道:「珩兄弟是好像说过,最近京里还为这桩事儿闹的沸沸扬扬的。」
柳芳之母孙氏上门搬弄是非,贾政为通政司弹劾奏疏又惶惶不可终日,贾珩前些时日特意在荣庆堂和众人解说过此事,故而,凤姐以及其他人并非不知。
贾母叹道:「就是这个事儿,河南的军报还把宫里那位至尊急的吐血晕倒了。」
「这……」荣庆堂中众人闻言,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帝吐血晕倒,闹得这般厉害吗?
贾母说话只间,不待凤姐相询,就将今日庆贺典礼的经过,一五一十叙说了一番,元春则随时补充着细节。
从捷报到来,南安太妃以及理国公柳家丶镇国公牛家几位太夫人丶诰命夫人的说落,再到真正败报传来,天子吐血晕倒,朝野内外震动,虽只是以言语描述,但也听得众人心绪不宁。
凤姐神情迷茫片刻,问道:「老祖宗的意思是,大典上先来了一封捷报,文武百官以为是喜上加喜,实际是假的捷报,但那些官儿都没辨出真假,只有珩兄弟他识破了,最终确定说是河南出了大乱子?」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珩哥儿他好多天前不就说,为了这事儿,京里不少人弹劾他,现在倒是被他言中了。」
说着,面色复杂道:「回来时候,几家诰命都说,珩哥儿他倒像是能掐会算一样。」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惊异难言。
宝钗柳叶细眉下,明眸熠熠流波,芳心之中,欣然与激动交织在一起。
她说皇帝为何吐血?多半是又羞又愧,方至急火攻心。
探春英气秀眉下,明眸晶莹灿然,满朝文武皆为「捷报」愚弄,唯有珩哥哥他识破了诡计,而且是一开始就识破,提前就有所布置,这……真是神鬼之能了。
黛玉面色一时恍惚,虽外祖母将事情说的轻描淡写,可想来捷报传来时,不少朝臣都在攻讦丶嘲讽于他,也难为怎麽识破了捷报是假的。
薛姨妈心有馀悸说道:「这……那宫里那位吐血,后来是怎麽说的?没有怪罪珩哥儿吧?」
此言一出,众人压下心头的惊异,面色微变。
皇帝吐血晕倒,这可不是一桩小事儿,如是怨到他身上……
凤姐柳梢眉挑起,急声道:「老祖宗,这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得珩兄弟头上吧?珩兄弟很久前不就是提醒着,可那些朝里的官儿跟着捣乱不说,还弹劾他,他能有什麽法子,宫里那位至尊是圣明天子,想来分得清这个理儿才是。」
探春道:「常听珩哥哥说当今圣上,贤明英睿,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无故迁怒旁人,这番应是有功无过,否则也不至于派着珩哥哥出京。」
众人闻言,心头松了一口气。
不过,其他人都是看向贾母,等着解释。
贾母叹道:「怎麽可能怪罪着珩哥儿?反而让珩哥儿去平叛了,说来,那些先前弹劾珩哥儿的大臣倒是跪了一路,珩哥儿他见过宫里那位至尊,就领着人出来,去往京营调兵了。」
想起先前熙和宫外满朝文武跪在两旁,而那少年却穿行而过的一幕。
当初还不觉如何,然而在事后觉得心绪难以平静。
王夫人脸色淡漠,并不出言,拨弄了下佛珠。
湘云面带惊讶,诧异说道:「珩哥哥这是要离京去河南打仗了?」
黛玉闻言,垂眸思索着利害,郁郁眉眼间现出一丝忧愁。
前往河南打仗,这不比他先前在京城附近剿寇,只怕要更为凶险莫测。
迎春静静听着几人说着,目光闪了闪,脸上倒无多少神色变化,身旁的司棋却凝眉思索着。
探春凝了凝修丽的眉头,低声道:「前段时日,珩哥哥和京营一直忙着这个事儿,也算筹备多时,如是早一些出兵,兴许声势也不会闹的这般大。」
她最近在珩哥哥的书房,见一些京营军将递上来的奏报,还有一位封号咸宁的公主跟着珩哥哥忙前忙后,也不知……嫂子知道了没有?
元春解释说道:「宫里颁发了圣旨,说是让珩弟为钦差,前往河南平乱,以天子剑辖制地方官员,赋以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之权。」
薛姨妈闻言,面色微变。
凤姐俏丽玉容上现出一抹异色,低声道:「先斩后奏,这在戏文里倒是听过这话。」
这听着就了不得,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也不知该是怎样的体面尊荣。
这般想着,凤姐神情一时恍惚了下。
探春清声道:「地方州县不比京里,不给这权也不大行,容易被掣肘,贻误军机。」
李纨不施粉黛的秀雅玉容上也有几分失神,先前南安太妃家的搬弄是非,她也瞧见了,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这般结果,让他言中了不说,还让他领兵前往剿寇?
只是,原想着趁着月底兰儿回来,请个东道儿,和他商量兰儿的学业,是不是今年春上参加进学试,不想竟出了这档子事,只能等他打了胜仗回来了。
贾母道:「也不知珩哥儿等会儿回来不回来,再是出征,总要给家里道个别,珩哥儿媳妇儿,你也别挂念了,珩哥儿他是个有大能为的,也是个有大福气的,他这次平叛,给伱立个大功劳回来。」
秦可卿叹道:「我只盼望着夫君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宝钗凝眸看向那丽人,听着这话,心思就有几许复杂。
虽以先见之明取得宫里那位至尊的信任,可一到两军阵前,刀枪无眼的,她也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就好了,有些事儿,顺其自然,强求不得。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从外进来一个嬷嬷说道:「老太太,太太,珩大奶奶,琏二奶奶,大爷过来了。」
秦可卿正自神思不属间,闻言心头一喜,连忙起得身来,徇声望去,柔弱楚楚的美眸中带着急切之色。
说话间,只见着一个蟒服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脸色平静,看不出什麽愁容,只是身旁还带着一个锦衣卫士。
原来,贾珩先前领着咸宁公主回到宁国府,刚刚落座,就见到了鸳鸯,知贾母与可卿已返回了荣国府,遂一同过来。
「珩哥儿。」贾母拄着拐杖站将起来,看着那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麽,忽而就被贾珩身旁身形高挑明丽的锦衣卫士吸引了目光,拢了拢老眼,隐隐觉得面熟。
此刻,元春丶迎春丶探春丶湘云丶钗黛丶凤纨也都看向那蟒服少年,只是刹那间,却是为其身旁的锦衣卫士所惊。
有几个嬷嬷和丫鬟心头一惊,连忙遮掩着自家姑娘,唯恐被外男瞧了去。
暗道,珩大爷怎麽能将其他男子带了进来?
只是黛玉星眸闪了闪,瞧见那着飞鱼服的卫士,仪容秀丽,修眉联娟,气质更是冷清幽艳,耳垂上尚有耳钉炫射盈盈光辉。
「这次前往河南,过来向老太太辞行。」贾珩轻声说着,目光掠过元春丶可卿,面色温煦几分,然后看向一旁的咸宁公主,介绍道:「这位是咸宁公主,宋国舅失陷在开封府,咸宁公主惦念宋国舅安危,也在随行军中之列。」
秦可卿丶宝钗:「???」
凤纨丶迎探丶黛云:「……」
秦可卿心头「咯噔」了下,秀眉蹙起,旋即,乌珠流盼的美眸中翻涌起阵阵疑惑。
晋阳长公主那边儿还没弄明白,这怎麽又来一个咸宁公主?
难道,那个晋阳长公主,是她认错了人?
可不对呀,那一颦一笑的柔媚之态,还有那种说不清丶道不明的气息感触,从里到外几乎都是她家夫君的印记,她不会弄错才是。
可怎麽又多了一个咸宁公主?
宝钗此刻瞧着那身形高挑丶容色姝丽的少女,如白海棠花蕊的脸蛋儿同样蒙上一层疑色,杏眸眸光叠烁几下。
公主?
这里怎麽还有公主?难道……
转头看向那少年,却见其目光清正,坦然自若,转而将少年方才的话在心头辗转来回。
宋国舅失陷在开封府,公主随行前往河南解救……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心思灵动慧黠的少女,抬起秋波流转的水润杏眸,正好瞥见着那位公主殿下一闪即逝的眼神,心头不由一紧。
这眼神,她可再熟悉不过,有时候无人注意时,她也会那般偷瞧他。
宝钗抿了抿粉唇,攥紧了一方手帕,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忍不住看向「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