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量有些愣神地看着虞绒绒, 他似是想要透过这张他分明应该最是熟悉的面容,去看到小时候的她。
也或许其实想要看到的,是曾经的自己。
宁旧宿描述中的那个, 还没有被影响到, 还知道感恩, 知道为人之本的自己,或许还在他的灵魂里,他无从去寻, 无从去找, 却还有一个人的记忆里拥有,所以他试图近乎自毁而偏执地选择这样的办法, 来让自己留下一点印记。
但她说他不配。
他……是不配。
宁无量终于慢慢垂下眼。
疗愈法阵确实治好了他的伤口,那种剑锋没入体内的触感还残存, 那种痛感还在环绕,但他也确实已经好了。
但他现在只觉得……比此前真的被剑贯穿的时候,还要空荡荡。
他近乎麻木地站起身来,像是一具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躯体一般,僵硬地走向一边。
燕夫人大哭着扑了上来, 她的眼睛早已红肿, 下意识看向虞绒绒, 便想要说什么, 却被宁无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阿娘。”他的声音很疲惫,很空洞:“你早就知道的,她又有什么错呢?我要感激她,你又何尝不是呢?”
燕夫人整个人都愣住了。
便是不用宁无量说, 她其实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当初她分明身为一派掌门夫人,却要拉下脸去针对这样一位甚至道脉还未通的女孩子, 她表面居高临下又恶毒,便是顶着许多人的不解也要去做这样一件事,不过是因为宁旧宿的话语罢了。
虞家救了宁无量,让他衣食无忧,让他度过了大半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从未对他有一丝半毫的亏待,在宁家认亲的时候,也并未呈现出任何挽留抑或以此为要挟之姿态,只真正为他高兴。
实在磊落又真心。
若非是虞家,宁无量或许会死,便是活下来,恐怕也会活的万分艰难。
燕夫人与宁无量两人思绪纷呈,虞绒绒却甚至吝啬于给他们一个眼神。
宁旧宿已经颓唐地逶迤于地,那些符意却依然束缚着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寸一寸流出身体,重归于这个天地。
死亡来得并不突兀,他却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接受,这样躺着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解脱。
就是这样了吗?
他这一生图谋便要如此戛然而止,像是一个笑话般画上结尾了吗?
也罢,既然已经这样,那便这样吧,现下这样的他,难道还能去图谋更多吗?
分离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要去找她了……
念及至此,宁旧宿的脸上甚至有了一抹奇异的笑容。
但笑容才出,他有些涣散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虞绒绒俯身看向他,倏而开口道:“宁二师伯,最后那道符意,不是我的手笔,也不是净幽前辈的杀意。你细细品一品,是否觉得熟悉?”
宁旧宿眼神一顿。
是熟悉,但他此刻全身都在剧痛,好似灵魂都在溃败,又哪里有神思去想为什么熟悉,从何而熟悉。
他想不出,虞绒绒当然也不吝于直白地告诉他:“是我的师父留下来的哦。”
宁旧宿所有的思绪都顿住了,甚至刚刚在他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容都凝住,他有些不解其意地看着虞绒绒,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死后可千万不要去找她。”虞绒绒轻声道:“她不想看见你。”
宁旧宿的眼瞳骤然紧缩。
这一刻,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才真正像是坍塌了下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好似也已经不想再去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就这样径直闭上
了眼。
天地之间有雨落下。
琼竹的雨本就有许多,否则又怎可能养出满山苍翠郁葱的竹。
竹叶被洗刷,有水珠顺着竹叶滴落,在雨声中也依然清晰可辨,仿佛最终的心碎,最后的悲恸,最绝望的眼泪。
洞虚期的道君陨落,天地哀恸。
他周身的道元重归天地,反哺人间,于是竹叶更翠,琼竹山下的灵植更茂,甚至有琼竹派的弟子在恍惚之中,悄然破境。
人总不是只有一面。
至少身为琼竹掌门,他在分崩离析的最后一刻所想的,依然是惠及本门弟子。
一面伞自雨中撑开,在虞绒绒头顶隔绝出一片干燥的天地。
熟悉的味道自身后而来,虞绒绒回头去看他的时候,长发已经染湿,脸上也带着水珠。
傅时画抬手,将她脸上的雨擦去,手却微微一顿,再继续之前的动作。
他已经看出,她脸上的水珠,不仅仅是雨水。
但他不说。
“我是骗他的。”虞绒绒倏而开口道:“我不知道师父想不想见他,最后那道符意,也不是我师父留下的,而是我做的。”
雨声几乎淹没了一切动静,她的话语显得那么模糊不清,也只有傅时画一人能听见。
“你可问心有愧?”傅时画问道。
“若是有愧,我便不会出最后那一符,不会说最后那句话。”虞绒绒摇了摇头,再抬手将颊侧已经破裂一片的珠翠发卡摘了下来,握在手心,再轻轻一捏。
宝石的碎屑随着落雨从她的指缝流淌,再被冲刷在地。
“师父,我为你报仇了。要不要原谅他,我不会越俎代庖。”她轻声道:“我不能原谅。”
瓢泼般的雨声中,有什么从宁旧宿的剑鞘中跃动着划出了一道弧线,由无人发觉的角度,跳到了虞绒绒掌心。
有熟悉的光泽从她的指间渗透了出来。
最后一片天道意识的碎片,果然在宁旧宿这里。
大雨之中,几乎已经快要哭晕过去的燕夫人终于撑着宁无量站了起来,她的华服衣袍早已湿透,长发滴水,但她却仿佛洗尽铅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就这样走到了虞绒绒面前,再郑重向她一礼。
她什么都没有说,再多的话语,在这个时候,都是苍白。
所以她只能以最郑重的礼,来称述自己的错。
虞绒绒没有避开,她受了燕夫人这一礼,再后退两步,从宁旧宿面前离开。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低声道:“燕夫人,节哀。”
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