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春喜已然将东西放进了盒子,交给了一旁的靖安卫,低头等在外面。
待到那墨色靴子踏着月色沉沉从膳房里走出时,她便跪了下去。
“怎么了?”俞寒洲被人拦住去路,垂眸看着靖安卫呈上来的盒子。
“大人,这是世子命奴婢送来的东西。”
“哦?他送的?”俞寒洲挑了挑眉,伸手将最顶上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拿过来,缓缓打开。
却不想,礼物没见着,倒是看见里头躺着一块熟悉得过分的血玉。
一时间,男人眉眼间的些许愉悦尽皆收敛。
他默不作声地将血玉攥到掌心摩挲了两下,又接着开了底下另外两个盒子。
果不其然,一个装着折扇,一个装着麒麟镇纸。
俞寒洲
忽然微微勾了勾唇,眸色晦暗不明。
他垂眸看着春喜,慢声问:“不是晌午才说喜欢这折扇镇纸?”
春喜头上冷汗簌簌而下,迫于男人威势,身子禁不住伏低,摇了摇头,只求情道:
“大人息怒,世子年少,许是玩累了又觉得这物品贵重,容易损坏,便还给俞相,没有旁的意思。”
“是么?”俞寒洲握着血玉,问,“他可有请我过去?”
春喜摇头:“世子看着疲累,今日确实睡得少了,这会儿应是要休息了。”
“你以为,本相会信你一面之词?”
“救命的东西都拿来还我,你跟我说,他是玩累了?是少年心性?”
俞寒洲面上彻底没了表情,将那黑金乌木折扇收回掌中,腰间挂着的新折扇则一把扯下甩回盒子里。
“送回书房。”
丢下这句话后,男人便越过跪在一旁的春喜,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疾步往主卧掠去。
那背影看着,却是前所未有的仓促。
***
主卧中,盈盈烛火摇曳。
馥橙此时没了血玉的庇护,不仅浑身发冷,深陷心绞痛的折磨,连手指上的骨头都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疼”这一种感觉。
不过他之前也疼了许久,这会儿不过是重温一遍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馥橙努力尝试说服自己。
只是暗示着暗示着,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滚出眼眶,一颗接着一颗。
全是疼出来的。
第一世的时候,因为用了新型药有副作用,他也经常如此,不过是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倒也不觉得如何难为情。
只是整个人疼得不想动,便怔怔地坐着,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泪,好半天才勉强攒了点力气,揪了帕子自己擦掉,然后继续发呆。
当然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待遇没以前好,那时候,即便是极为严肃的父亲,都懂得主动给他擦眼泪,也从来不会因此而觉得他不够男子汉。
一般人疼到极致会发疯,会歇斯底里地喊叫,馥橙却从来不这样。
医生以前说,他的表现更像幼童,疼到极致反而很安静,幼童是不会说话没办法表达,他是不想表达。
因为即便开口说话,除了告诉父亲母亲,自己“疼”之外,也无济于事,形容不了万分之一的痛楚。
而如今也不会有母亲过来拥抱他,不会有父亲给医生施压给他打针减轻他的痛苦,即便那会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短暂。
馥橙安静地合了眼,气息微弱。
身上的亵衣再次被冷汗浸透,粘在身上极为难受,冷意彻骨。
他却没有动,漂亮的眉眼一点表情都没有,平和得像是睡着了。
他觉得这样能骗过春喜,起码别把俞寒洲叫回来。
因为要是俞寒洲来了,为了不疼到发疯,馥橙还真有可能瞬间屈服选择投入对方的怀抱,那一切就都完了。
馥橙轻轻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拖了条帕子擦掉眼泪,当做无事发生。
他得做条坚强的小被子,不就是没人帮忙擦眼泪,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生理性的泪水,他流过一箩筐,再来一箩筐也不打紧。
只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是有习武之人的。
对于练武之人而言,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他们来了,那你就一定发现不了。
馥橙不过刚刚擦完第二次,正疼得双眸微合,有些失神地看着墙角朦朦胧胧的落地钟时,耳畔便拂来一道灼热的气息,夹带着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有些亲.昵地钻进耳中,烫得他整个人晕晕的。
“宁可自己躲起来受累,也不愿同本相寻求庇护?”
***
暧昧的气息拂过耳畔,又不容拒绝地钻入耳中,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这阵带着暖意的痒,逼得榻上的少年单薄的脊背止不住地轻颤,纤长的手指也无力地抓住了盖着的锦被,看着荏弱至极。
馥橙几乎有些迷糊了,往日澄明的双眸此刻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视野中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迷离,甚至什么都看不清。
他疼得意识模糊,却被身旁那股温暖的气息所引诱,仰起的纤长脖颈瓷白而细腻,美得仿佛被迫献祭的天鹅。
可他根本没有力气去求助,连动一下手指都不能。
滚烫的热泪疼得又扑簌簌往下落,只是这回不再需要他自己努力拿着帕子去擦拭,相反,第一颗泪珠不过稍稍滚落下来,便落入了另一只手掌,融入了男人滚烫的掌心中。
紧接着,在第二颗即将落下之际,少年朦朦胧胧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马尾,剑眉斜飞入鬓,凌厉淡色的深眸,笑时仿佛天生含情,不笑时又慑人得紧。
而这样一双眼,正牢牢地、如同盯着猎物一般将他锁住,困入网中。
可他偏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男人倾身覆在他上方,有力的手掌穿过如水的乌发,牢牢握住了馥橙的后颈。
下一瞬,泪珠不受控地滚出眼眶,上方俊美的面容便随之迫近,干燥炽热的薄唇轻轻印在馥橙微合的眸上,将温热的泪珠吻入口中。
如此反复。
馥橙疼得落了多少泪,男人便吻了多少次。
温柔的轻触本该是毫无作用的,可随着一开始单纯地吻去泪珠,到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似的开始沿着泛红的眼眶一点一点轻.啄、试探地一步一步舔.舐,到最后肆无忌惮地吮.吻嫣红的眼尾……
馥橙被弄得眼睫微颤,肩背同样不受控制地发抖,竟是因着这般亲.密无比的气息包裹和温柔抚.慰,而渐渐缓解了蚀骨的疼痛。
不知何时,男人的手已然圈过他的身子,在他身上疼得厉害的关节处轻按揉捏,摸骨一般给他舒缓痛楚,几乎将馥橙抱了起来。
那些揉按很明显需要丰富的行医经验方能做得如此准确,哪怕那般抱着他,也丝毫没有受到阻碍,熟练得仿佛早已试过。
恍惚间,馥橙喉间似乎吐出了些许呓语。
男人紧贴着他,便只听闻少年闭着眼低声喃喃,唤的分明是“俞寒洲”,只不过唤了两声,又仿佛走投无
路的幼兽,哽咽着唤“爸爸”和“妈妈”。
馥橙不受控制地想蜷缩起来,却被安抚地按着手脚,同男人双掌相抵,被迫承受着另一只手传过来的、不属于自己的内力,传完了又继续揉着骨关节,仿佛要将他揉碎在男人怀里。
低哑的轻哄一直在耳畔流连不去,反反复复地哄他。
“没事了……”
“相信我……”
“乖乖不动,我保证很快就不疼……”
“你听话……”
“放松下来……我在这里……”
“我知道……俞寒洲在这里……没不要你……”
其实很多话馥橙这时候疼得也听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被轻轻放到了榻上。
馥橙无法自控,只觉得后背触到了柔软的榻,头也跟着被扶着枕到了枕头上。
只是才刚刚如此,身上又覆了个人,捞着他的腰抱他,同他一道裹在被子里。
少年单薄轻颤的身躯与男人灼热的胸膛紧紧相贴,冰冷的手被抓着贴在男人坚实温热的腹部,同样冰冷的双足亦被夹到了对方腿间。
源源不断的温暖席卷而至,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将他包裹,真正的抵足而眠。
他仿佛整个人都被裹在了对方的胸膛里怀抱里,疼痛和寒冷就此离他远去,安全舒服得馥橙根本睁不开眼。
抚.慰的轻.吻落在眼角,一点一点吮.弄,又往下慢慢亲他的脸颊,亲.昵地反复舔.吻他的酒窝,像是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又像是贪得无厌地索取。
馥橙被亲得一直瑟瑟发抖,眼角无意识地沁出了泪,又被耐心地吻去,一遍又一遍。
直到体内的疼痛终于彻底散去,身上也不再觉得冷了,他才缓缓放松下来。
恍若新生。
只是这时候的馥橙,双手依旧紧紧揪着男人的衣袍,却没有睁开眼。
他能感觉到亲.热暧.昧的吻依旧在脸上逡巡,徘徊不去,对方甚至在发现他已然安静下来之后,变本加厉,恶劣地在他的下巴上吮了好久。
馥橙觉得那里肯定有个印子了……
他皮肤白,身上经常能看见淡色的血管,本来就容易留痕迹,更别说弄那么久了。
男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的紧张,又恶意地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故意将气息停留在他唇边,声线喑哑地同他低笑。
从刚刚到现在,也就这一处没被吻.过。
馥橙被逼得扭过头,想把脸藏起来。
可男人捏住了他的下巴,指腹贴着唇.角摩挲,直磨得雪色白腻的肌肤微微发红,才缓缓开了口。
“本相倒是未曾料到你这药罐子会这般痴傻,光长了如此惑人的皮囊,真遇上事了却净想着等死。”
“怎么?我若是不来,你便要自己疼死,都不愿与我亲近?”
低哑的话语说到最后,似是又多了些火气,以至于男人粗糙的指腹又极为过分地覆上馥橙的唇珠,不过一磨就疼得少年蹙起眉。
馥橙怕对方继续欺负自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清凌凌的眸子平日里一片寂凉冷清,此时却因为刚刚哭过而仿佛水洗
似的乌黑明澈,带着对情.事懵懂的天真无措,美得惊人。
他揪着俞寒洲的袍子,小声喃喃道:“俞寒洲,我好疼。”
细弱的话音刚落,本是神色阴鸷的男人便僵了动作,缓缓收回了手上的力道。
如同适才那般亲.昵,却始终没有吻.他的唇一般。
俞寒洲到底是顾忌着他的病,怜惜他脆弱,舍不得逼迫。
可正因为如此,馥橙认真地抬眸望着对方,似是想起了之前濒死的痛楚,和最初的决定,细眉蹙了起来,缓缓道:
“我很疼。”
“可是不能找你。”
“俞寒洲,我想见我爸爸。”
少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挖出来一般,说得极慢,也极艰难。
他不应该说的,起码下定了决心不祸害俞寒洲,就不应该在这时候说这些。
说了只会让俞寒洲更放不下他罢了。
可从来只有父亲会给他擦眼泪怕他疼,母亲会拥抱他会给他安慰,馥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了。
变成被子妖之后,他几乎什么都记不住,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记起来第一世的事情,又反反复复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父亲和母亲的模样。
他怕有一天,他连父母的样子都忘了。
俞寒洲是这世间最后一个,会怕他疼的人。
馥橙垂下了眼,一字一句慢慢道:
“我想见我爸爸,妈妈。”
“你帮帮我,俞寒洲。”
“求求你。”
俞寒洲是卦象里的其中一条命运线上的主宰,拥有决定一切的力量,馥橙无法自缢,可俞寒洲能杀了他。
“我不是个好的。”
“你帮帮我。”
馥橙拉起了俞寒洲的手,摊开手掌,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
他不认识这个世界的古文字,或者说第一世认识,如今已经忘了。
但他需要传达给俞寒洲一些信息。
这是馥橙偷偷学了一下午,才学会写的四个字。
【占星】
【战死】
一笔一划勉强写完,他抬眸望着俞寒洲,眉眼昳丽而平静。
“你帮帮我,俞寒洲。”
“不然以后会后悔。”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搭上性命,没必要。
馥橙不能祸害俞寒洲,也不想如此痛苦而孤独地活着,解脱才是唯一的归宿。
这个请求,对于能轻易掌控他人生死的权臣来说,其实并不难。
权力倾轧,你争我夺,势必会有牺牲,俞寒洲手上的人命何其多。
何况像馥橙这般体弱多病的少年,只需要轻轻一拧脖子,便彻底没了声息。
美人于救世济民、大展宏图这件事上,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总有看得顺眼的替代品。
俞寒洲天纵奇才,又身经百战,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何其精明,于危机之事更是嗅觉敏锐,何况还有老国师能预测天机这样的先例。
馥橙不过写几个字,加两句话,他就一定能懂。
他该杀了馥橙的。
没有理由留情和心软,何况是如此大的隐患。
在这个时代,未知和命数总是令人忌讳,尤其是志在天下的掌权者。
可俞寒洲凝视着闭着眼睛的馥橙……乌发如云,凌乱地铺于榻上,雪色容颜昳丽绝艳,红唇不点而朱,远比之前濒死的白天鹅要鲜活得多。
他同他每说一句话,每看他一眼,每牵一次他的衣袖,甚至是每一次羞涩垂眸,都像在撒娇,哪怕是求他杀了他。
俞寒洲俯身覆于少年身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圈着雪白的颈,怜惜般地摩挲,却是无声无息地反手一转,改成托着馥橙的后颈。
随即,容色冷峻的男人虔诚地垂首,薄唇迷恋地印在少年脆弱的颈脖上,正是脉搏跳动的地方。
“我俞寒洲,从不做会令自己后悔之事。”
“无论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