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嬴淳懿感觉到一丝难堪,遂折转视线。
沉默片刻,却又撩起眼皮看回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我推这一把,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说得对,他是这样的人。”贺今行垂下眼,静默须臾,又道:“孟大人不怪你,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怪你。”
他转动轮椅慢慢绕开对方,“冤假错案累累,厘清不易。且陈冤可雪,已遭受的伤害却再不能消弭,所以律法规定除了令加害者伏法认罪以外,还应当对受害者或其家人进行财物上的赔偿。但赔偿判决容易执行难,你上折子想必不单是为了揪出这几个贪官墨吏,所以还请费心盯着些。”
“我会的。”嬴淳懿跟着他转身,“你要回千灯巷?我送你一截。”
贺今行拒绝道:“不必,我自己能回去。你既然来了,总要进去上炷香,我不耽搁你。”
他从马车与牌楼间的缝隙穿过,并不回头。
大街上的夜市食摊生意正俏,食客有穿青蓝袍服的官吏,也有着布衣的普通百姓。而来往家去的人,有为生计忙碌而疲惫困倦的,也有因玩乐痛快而意犹未尽的。有人注意到他,更多的人没有。
森罗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欢笑有人痛哭,也有更多的人在平凡而努力地生活。
一人的生死得失终究不算什么,但正因有这无数微小的经历如百川归海,才能汇成磅礴的红尘。他边摇轮椅边看,与人对上视线,哪怕毫不相识,也不吝于点头致意。到人烟少处,路遇巡夜的更夫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已能微笑着婉言谢绝。
他想,他不能苛求别人,但可以要求自己。
快要到千灯巷时,蒙蒙细雨飘下,贺今行想着那些还未收摊或者搭棚的食摊与未到家的行人,只盼这雨不要变大。
却听前方传来一声稍显迟疑的“同窗?”。
他循声看去,只见墙头上坐着个人影,黑衣几乎融进了背后屋檐。
“怎么搞成这样。”陆双楼跳下来,一边问一边从随身携带的长匣里拿出伞来撑开,走到他身边,遮住了雨幕,然后一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轮椅的椅背上。
“前几天遇到了一点麻烦,无大碍。”贺今行被他推着走,转头问:“你现在休沐?”
“没啊,不过我今日升了一级,想来告诉你。”陆双楼答完,回到之前的话题:“谁干的?我去讨回来。”
他说完便想到荟芳馆,欲问对方,但又想到漆吾卫的规矩,便没多口,打算自己去查。
“恭喜你,升得很快啊。”贺今行尚无知无觉,只道:“我自己赶上去的,不怪谁。”
“那今天呢?”
“嗯?”
陆双楼弯下腰,凑到更近的距离嗅了嗅,再次确认:“你身上有血腥气,新鲜的。”
贺今行这才回头看自己的腿,很快鲜明的痛感让他意识到伤口已经开裂,遂解释道:“孟大人逝世,我去吊唁,该给他磕头。”
“不痛?”
“不是很痛。”
就要到晏家大门前,陆双楼却忽地停下,转到前面来,半蹲下身,使两人视线平齐。
“你在生气?”他问得迟疑,心里却已有答案,两段长眉便拧作一股。
贺今行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娘教导过我,愤怒只会冲昏头脑、蒙蔽眼睛,对解决事情百无一用。所以我感到生气的时候,就会及时地开解自己。”
他看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同窗,只觉对方一次比一次瘦削。而那双斜飞的眼里蓄着浅浅的杀意,也令他微微皱起眉,而后握拳碰了碰对方,“你也不要冲动。”
斜风细细,随雨落长巷,将这一把油纸伞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