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杯盏终于在崩溃前,被顾横之放开,掉到地毯上。
陶瓷碎裂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替他换了好几回药,因此看过他的身体。
他知道他受过许多伤,手臂,胸膛,肩胛,腰侧,腿腹,新伤叠旧伤,将肌理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看那痂痕的新旧,便能往前推出受那道伤的时间,十五日、三个月、一年、两年……
再想起那些时日他所在的地方,西凉,秦甘,宣京,江南,汉中……
山河万里,烙印在他一身的伤疤里。
“不。”他看着今行的眼睛,反驳他,认真到虔诚:“很漂亮。”
这三个字犹似掷地有声,令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如冰雕一般,久久不语。
直到卷着尘埃的风在眼前乱舞,贺今行才心下一颤,带着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自心底拔出一个徘徊许久的猜测。
“你是不是……”他才张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还是昏了头的那种冲动。
下一瞬,脑海便被“既然昏了头,那就昏到底”的念头彻底占据。
这间静谧的内室中只有他和他两个人,无论说什么,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管他问的真语还是胡言,答的誓言还是谎话,都再无人知晓。
他缓缓呼气,眼睫反复垂下又撩起,终于给自己打足了气,与顾横之面对面,字正腔圆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结发连理,永为伉俪的、那种喜欢。”
顾横之被他震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话。
在他过往那些称得上大胆的日子里,也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
他凝视着眼前的面容,就像端详那道伤口,或者更加缓慢而细心。
今行他——原本飞速地眨着眼,待开口后,眼眸振翅的速度随着嘴唇的开合而慢下来;等到话说完,眼睛也就睁圆了,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喜欢那双眼睛。
就像夏日林荫下的清潭——于蒙阴做步卒的岁月里,他常常在操练结束之后,独自钻进静谧的山林,找到一泊被乔木笼盖的潭水,赤条条地跃入其中。
到云霞漫天炊烟升起,所有的疲惫都被洗去,再回家挑灯读书。
那是他年少时的乐土,代表着休憩、闲适与安宁。
经年之后,它随着故乡的水淌过千山,流入另一个人的眼底,叫他不知不觉地被吸引。朝朝月月,眷恋难却,渐生成无法掌控的妄念。
如果,如果能永远只看着我,让我永远沉溺在你眼中——
“是。”他承认了。
他说出这话,感觉到四肢与相连的躯干、头脑忽然就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但他也能感觉到胸腔里那一颗心无比雀跃,能飞天揽月,能入海捉蛟,催促着他勇敢。
“我心许你,你愿意要吗?”
贺今行几乎立刻就想说“愿意”,但“昏了头”的那瞬间过去,他的脑子不等他发令,就已经习惯性地冷静下来。
随即满腹杂念丛生,生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句子,一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他看着眼前人,那眉眼倦色愈发浓重,如万家灯火都寂灭的深夜。可唇角梨涡却似漾着春风,蕴着意气,羞涩又坦然地绽放。
“我……”他不忍看,垂下眼,目光滑落到地上的碎瓷。
顾横之看他眉心蹙起,忍不住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