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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 4322 字 28天前

第二封《谏兴亡疏》,此时已是大气不敢喘,见陛下一个眼神飘过来,赶紧把空着的那只手背到身侧,示意一干小内侍赶紧消失。

明德帝双腿踩上脚踏,躬着上半身,道:“朕殚精竭虑,饱受头疾之苦,而不敢懈怠一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大宣的天下能够平稳。朕为了大局一忍再忍,倒惯得你们这些一口一个‘君父’的忠臣、仁臣、能臣,都想踩到朕的头上来了。”

“陛下明鉴,臣从未有此不臣之心。”贺今行依旧跪得笔直,说:“但臣实在不解。兵马司案之初,压下弹劾,纵容兵员,是为了大局。江南洪灾里,齐氏等人决堤淹民,不上罪状书,是为了大局。太平大坝的维修专款被贪污多年,却只灭柳氏,掩盖账册,是为了大局。秦党把控朝局多年,要惩处之时,却密而不宣,想必也是为了大局。”

他本想再提一提西北军,但想到王义先,忍住了,继续说:“仅这三年,仅臣亲身所经历,就有这么多难平之事。”

“如果人人都要为大局而隐忍,因大局而受损害,那这个大局为谁而维持?又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

明德帝半张脸陷进阴影里,“你是在为柳氏鸣不平,是觉得秦毓章死得不够惨烈,还是在暗指朕,对朕不满?”

“臣没有。”贺今行立刻否认,“陛下是天之子,掌控四海,什么都知道,绝非臣等可评说。臣只是不明白,陛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您的天下。天下之物与民,莫不属于您。那些世族豪绅兼并土地,就是在蚕食、侵吞您的财产,使您无财可用;他们藏匿佃户、蓄养奴仆,就是在役使、压迫您的子民,使您无人可用。他们如此欺瞒您,难道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成为他们口中的软弱可欺之人吗?”

“闭嘴!”明德帝喝道:“胡言乱语就是你的见解吗?”

贺今行咬牙,一定要说完:“如今国库亏空、岁计艰难之时,他们竟不加收敛,反而趁国难兴私家,难道不该对他们进行打压,让他们将吞进去的、不属于他们的财富,都吐出来吗?哪怕吐出来的只是一些,也必能解我朝廷燃眉之急啊!”

“陛下,不可姑息纵容,否则终将养成亡国灭朝的大祸啊。”

“朕难道不知吗?你们一个个都当朕是傻瓜吗?”明德帝豁然起身,“你口口声声忧国忧民,替朕分忧,难道连朕为什么这么做,都想不明白吗?既然如此,你也别回通政司了,滚回家去好好反省!”

“臣遵命。”贺今行也红了眼,强压着情绪磕头,“但臣恳请陛下,再看一眼臣的第二封谏疏。”

“你小子真是,”明德帝指着他,不知是气是笑,大袖一挥,“滚!立刻给朕滚!”

贺今行再次叩首告退。

殿门里外都站着一干内侍,皆躬身垂首低眉,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他走在其间,好似行走于无人之地。他起伏如狂澜的心也很快平静下来,没有一丝杂念。

至少,陛下听他把话说了一半。

雨还在下,他慢慢撑开自己的伞,离开崇华殿。

过了端门,在广场上碰到抬文书回来的余闻道。后者停下问:“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贺今行平静地说:“陛下停了我的职,我这就得回家去。”

“哦……什么?”余闻道瞪大了眼,急急地说道:“这是为什么啊?您又没有犯错,怎么忽然就。”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微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在,你们听雨兴的,好好做你们的事就行。快回直房吧,雨斜着飘,久了小心打湿书箱。”

雨兴就是他们通政司的知事,姓郑。余闻道应是,仍旧惊疑不定,扯开步子后一步一回头。

贺今行朝他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而后自己也转过身,大步出宫。

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冷静,他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脚下却渐渐生风,袍袖飞扬,撩起无数细如愁绪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