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茯满心都是给那沈先生报平安,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压根没留意到韩宣云说了什么。
只听了后面半句,见他这伤势恢复得好,也不必再开药了,方告辞归去。
回去头一件事情就是同孩子们说:“沈先生无事,我今日寻着他的一个朋友,说还在打听我们的下落呢。”然后便着手写信,也问了孩子们:“可有要与先生说的?”
三个孩子一起围过来,你一言我一句,孟茯提笔,等孩子们说完,发现已经写了整整七页,把她想问想说的,都写完了,因此也就只问了一句长安。
出门正要去驿站寄信,遇着沈家管事的,“孟大夫还要出去?”
因为信笺太厚,孟茯给分成了三封。“去驿站寄信。”一面压不住眉眼下的欢喜,“麻烦与你家大人夫人道一声麻烦了,我已经找到人了。”
管家听罢,也是为她欢喜,心想既然已经找到了,那就不用急火急燎地去南州,在这里多住一阵子,等小少爷们大一些才好呢。
看朝她手里的信,“所以孟大夫这是要寄信回去?”
孟茯颔首。
管家忙将信拿了过去,“那还用得着如此麻烦?我正好要去见我家大人。”
挂了沈大人的名发出去,自然是快。孟茯虽觉得有些不好,但又想早些叫沈子房收到消息,因此便将信交给管家。
这信送出去,她就要等着沈子房的回信了,所以也不敢乱跑了。
可一直住在人家这府上着实不好,更何况原来的知州大人一家又还在,十分不便。
因此便索性先将户贴递到衙门里去落了户头。
本来以为要等一天,没想到现场就得了新户贴拿着。
便直接去了牙行一趟,找了一处临街的小铺子。
她做事素来是那雷厉风行的性子,当下决定留下等沈子房的消息,铺子没一点犹豫,看重也马上就买了。
位置不是正大街,但也算热闹,离州府衙门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
最重要的是后头还有一个小院子,一间堂屋带小耳房,左右还有厢房。
堂屋可收拾出来做客厅,小耳房可一间做书房,一间到时候就用来做药库。
她都已经打算好了。
就是有些破旧,但收拾一回是能住人的。
不过也正是破旧了些,这价格才便宜,而且这后院还有一口小井,方便得很,不用到街头去挑水吃,另外墙根处种了四五株房屋高的梨树,有大碗口那样粗,可见是十年上的老梨树了。茂盛的绿叶下面,挤满了奶娃娃拳头大小的黄皮梨子,这艳阳里看着叫人觉得甚是心情舒朗。
但大抵以往那心头的愁云散了去,到底是因晓得沈先生还活着。
他活着,再也没有比什么更好了。
孟茯想,总算能报答他的恩情了。
院子破旧,她一个人收拾不得,本是打算在牙行里雇两个人来帮忙的,但一想都是日抛的,谁知道人家心好的还是坏的,若是给她使坏,到时候住着如何安宁?
左思右想,还是回沈夫人这里来借人。
沈夫人才晓得她找着人了,这会儿见了听她说已经买了宅子要搬出去,借两个人帮忙打扫收拾,不免是有些震惊:“你这何苦白花银子呢?”
“我总不能一直住在你这里,那小院子有个小铺子,够我支个摊儿,赚些柴火钱总是可以的。”孟茯心里欢喜,说话时那眼里似都带着星星一样,总不像是之前那般忧愁。
沈夫人听罢,想着自家夫君和那前任的知州在扯皮,不知何时能交接完,这里的确不方便,也就点了头,“也好,何况你出去设馆行医是天大的好事情,我自然没有拦着你的道理。”当即喊了管事的婆子来,使了几个手脚麻利的过去帮忙。
因也算是孟茯乔迁小喜,听得那屋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给置办了些实用的家具算是贺喜。
不过是两日,原本有些破旧的小房子就焕然一新。
孟茯来接孩子们的时候,亲自到跟前道谢了一回,一家四口便搬到了新院子里去。
四间厢房,她和萱儿住在一边,对面兄弟俩住在一间,还空了一间做客房。
可三兄妹心里都有数,他们哪里有什么客人?沈大人家总不会过来住吧所以那多半是留给沈先生的,因此也每日进去打扫。
这样算是安定下来了,孟茯也不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在城里的生药铺子转了几回,买了些常用药回来。
又购置了些板凳桌子架子摆在前头那小铺子里,总算有了些模样。
也算是万事俱备,就差寻个好日子把摊子支起来。
她忙着收拾铺子,缺不晓得昨儿晚上那前任知州府被摘了印下了大牢,今儿沈大人这新任的知州大人刚好上任,直至中午才晓得,匆匆忙忙备了些礼物送过去。
回来也懒得挑什么好日子了,索性就点了一串鞭炮,请了那已经能走动的韩宣云来挂了匾额,这将千金医馆算是开张。
孙买办来道了贺。
左右邻舍早见她这里乒乒乓乓收拾了几日,都怕跟自家做同样的生意,如今见了是个妇人医馆,也就没放在心里,只是过来道了一回喜。
不过女人家有疾,藏都藏不及,怎么可能亲自上门来问诊?所以孟茯这医馆开了三五天,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的。
叫她有些着急起来,一面又安慰自己,“这没人来看病是好事情,俗话说的好,宁可药生尘,也不愿有人医,这是好事情嘛。”
话是这样,可她盘这小铺子,再七七八八安顿,别说是她那点小钱了,就是从沈家这边赚来的诊金,也花了大概,如今荷包里就剩下七八两银子,叫她有些莫名地慌张。
一个人倒是无妨,可问题还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要养着,这会儿也就有些怀念起乡下,到底还能挖根野菜填肚子。
发愁得上火,嘴上起了溃疡,隔日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院子里的梨子被打落了不少,三个孩子站在屋檐下满脸惋惜。
孟茯见雨势太猛,卷了不少雨打在桌上,想着也没生意,索性起身关门。
才抬了一块门板插上,就见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撑着雨伞跑来,“是孟大夫家么?”
孟茯看了这小姑娘一眼,除了有些疲劳过度之外,好像没什么毛病,气色还是不错的。“是呢,家里人喊你来的?”
小姑娘连连点头,“大夫方便出诊么,我家姑娘忽然得了急诊,下不得床了。”
孟茯本想说既然是急诊,就去大医馆里,但又想到这下丫头说是家里喊来的,心里便有了数,“你且进来等我一回。”
小姑娘进来收了伞,站在桌前等她。
孟茯收了药箱,往后院里知会了一声,关了门,披着蓑衣又举了伞,跟着小姑娘一并去了。
原是不知谁家的外室,四个月的娃儿流了,源头就在她男人戴的香囊上,想来是家里的夫人晓得了,专门给他换的。
男人五大三粗,哪里留心这些细节?这会儿娃儿没了,外室哭得死去活来,孟茯来时他已经家里问罪去了。
孟茯也没见着。
半夜女人才脱离了危险,孟茯也不敢回去,只能在这里借一间厢房歇下,可又睡不着,便过来陪着病人。
没了孩子,病人失魂落魄两眼无神地盯着帐顶。
孟茯想她这会儿绝望是正常的了,她那会儿半死不活的,那男人却要回家去帮她讨什么公道。
可那会儿浔娘最想要的,是他的陪伴罢了。
孟茯心里正想着,忽然听到她说道:“我家里有五个姐妹,我小妹五岁的时候,我娘才生下弟弟,爹娘欢喜不已,大摆筵席,恨不得全城的人都晓得他们终于生了儿子,可拿不出筹备筵席的银子,便将大姐卖给了路过的辽人做妾,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大姐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似也不要孟茯的回应,自顾继续说道:“后来二姐也卖了,她相貌最好,被楼里的妈妈买了回去,没俩月就被一位有钱的大爷买走了,大家都当她得了好日子熬出头,谁曾想不过一个月,就传来她不小心失足掉进池塘里淹死了的噩耗。”
好好的一个人,又不是没有眼睛,怎么会失足掉进池塘里呢?孟茯想着多半是碍了谁的眼吧。
浔娘说完她二姐,又说三姐生怕被卖,跟酒楼跑堂的私奔了,但被抓回来,打个半死,自己上吊没了。
然后就是她,被做主卖给了刘大官人做妾。
刘大官人家里是开绸缎铺子的,他娘子没有生养,便默许了刘大官人养自己在外头。
“我一开始也是抱着侥幸的,想着也许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能过不一样的日子,可是前些日子,大官人他家里的夫人有孕了。”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那时候浔娘就晓得她这孩子保不住了。
但是她断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没的。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我是活不成了。”扭头朝孟茯看去,满脸愧疚:“我就不该连累你的。”
“这话怎说?”难不成还不信自己这医术么?这要是放在自己那个时代,其实也就是个小手术罢了。
浔娘满脸的绝望:“且不说他家里的夫人现在不许我活着,如今我这残破身子,也嫁不了人,不能替家里赚银子了,我爹娘也不会叫我活。”死了,还能叫他们从别人手里骗些银子呢。
孟茯听到这话,只以为她是如今没了孩子伤心难过,说的胡话罢了。
还好言安慰了一回,待天亮了,见她也无旁的症状,便起身回去。
刚要走,这浔娘将她唤住,“孟大夫,我晓得你和旁人不一样,你是有良心的,我若真没了,你帮我把我妹妹买了吧。”
孟茯这才晓得,伺候她的正是她的小妹昭弟。
也正要被她爹娘盘算着卖出去。
孟茯见她哭得可怜,只应了下来,便匆匆朝家里赶。
孟茯在外忧心着家里的孩子,孩子们在家里也担忧出门的她,如今回来了,那萱儿直接扑倒在她的怀里:“等了大半夜,也不见阿娘回来,萱儿好怕。”
“不怕了,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一定打发人回来给消息,你们像这次一样关好门窗,安心等我回来就好。”嘴上是这样安慰,可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想有第二日了。
那辽人直接抓了落单的孩子跑出城去,拿到他们草原上做牲口一般买卖。
若是叫他们摸清了自家这屋子里没大人,将孩子掠走了,她哪里哭去?
所以在门口挂了个牌子,出诊不过夜。
隔了两日,那浔娘的妹妹昭弟来拿药,递给了她一封信给她。
里面竟然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孟茯想要将昭弟唤住,却已经没了人影。
只想着得空了过去还给浔娘。
可偏这两日竟然有了生意,她忙着出诊,回来太晚了也不愿意过去,转眼就过去了五六天,她一日出诊回来,瞧见箱子里的信封,才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将银票送回去。
因此翌日起了个大早,叫了兄弟俩在家里看书,领着萱儿便去浔娘的住处。
不曾想房门紧锁,她敲了几回也没声儿,倒是将隔壁的邻居大娘惊来,“别敲了,那女人前儿就投井没了。”
孟茯一听,心颤了一回,急忙上去问,“我是个大夫,前些天还来给她问过诊。”她说着,又想起那浔娘托付自己的话,想着昭弟,忙问了浔娘家的地址。
邻居大娘听她是前些天来的大夫,便告诉了她地址。
孟茯心急如焚,急急忙忙去打听着寻到了浔娘家里,又没有人。
问邻舍才晓得浔娘死了,她爹娘带着她的尸体找那刘大官人家去要钱了,全家都去了,不给他们想要的银子多半是不回来的。
孟茯听了她爹娘的作为,有些后怕,若是当初自己问诊后浔娘死了,岂不是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可终究接了她的五十两银票,又答应了买她妹妹出来的事儿,便找了韩宣云帮忙。
不过半日的功夫,韩宣云就将昭弟带回来了,似又廋了一圈,见了孟茯也不说话,直至吃完了饭,她才绷不住在后院里大声痛哭起来。
哭了半响,才开始说起话来。
“要不是为了我,四姐就不用死了。”她说着又哭起来,一面断断续续地和孟茯说起那香囊的来路,是刘大官人自己准备的,也是刘大官人喊她来找孟茯回去给她四姐诊治的。
孟茯听着纳闷,“刘大官人为何要唤你来寻我?”
昭弟哭着说道:“孟大夫您是新开的医馆,又是外地来的人还年轻,他们夫妻如今不容我四姐,不想要我四姐活了,可担心我爹娘难缠,便寻了您做冤大头,谁料想您又真有本事,将我四姐救回来了。”
浔娘也不傻,心里早就已经有了数,本来左右是要死的,都也不想管死后的事儿了。
可那日孟茯一整夜都着她,她便不忍心连累孟茯,觉得孟茯心是好的,就起了将昭弟托付给她的念头,这才有后来昭弟送银票给孟茯的事。
浔娘身体逐渐好了些,见了她爹娘一回,便去投井了。
“我四姐临死前仍旧担心连累孟大夫您,就说了刘大官人用香囊害她的事儿,所以我爹娘如今不依,就堵在刘大官人家门口。”她说着,那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可怜我四姐,如今死了也不得安生,也不晓得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遇着这样的爹娘。”
孟茯听完又气又怒,气那刘大官人草菅人命,还要算计到自己的头上来。
又恨这昭弟的爹娘不配为父母。
她也不大会安慰人,只急忙将卖身契给她,“你自己收着,想法子拿个女户。”还剩下二十两银子,也一并给她。
昭弟却是不肯收,倏然起身朝孟茯跪下,“孟大夫,我四姐说我生来就最笨的,您给了我这银子,以后我也担心叫人骗了去,卖身契我也不要,您留我在这里,我给您照顾少爷和小姐们,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做,求您别赶我走。”
韩宣云和几个孩子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这些事儿,如今见着昭弟不愿意走,便劝着孟茯,“你常常出诊在外,家里也不能没人看着,她到底年长一些,你就留了她在这里,过几年有合适的人,这银子给她做嫁妆就是了。”
韩宣云是真可怜这昭弟,只是他如今这身份也不好带一个小侍女在身边,不然一定将她带着。
若飞三兄妹也眼巴巴地看着孟茯。
他们最是了解爹不疼娘不爱的处境了。
何况昭弟不过十二三岁,一个人孤苦伶仃到外头,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外头辽人又那样猖狂。
孟茯到底是将她留了下来,与萱儿住在一起,卖身契昭弟不肯收了,孟茯本来想撕了的,可是想到昭弟那不讲道理的爹娘,想着还是留着做个凭证。
银子则给她存起来。
韩宣云忙着走,也没空等沈子房了,只同孟茯留了话,“我等不得他了,他来后,麻烦孟大夫把这个交给他。”递了孟茯一封信笺。
想着刘大官人的事儿,有些不放心孟茯:“你既然与沈大人家内眷们亲近,就多走动,也免得往后再有人学着这刘大官人害你,你得叫他们晓得你身后是有沈大人这地方父母做靠山。”
孟茯应了,也算是瞌睡来遇着枕头,隔日沈大人府上的管家就来了帖子,请孟茯去参加他们家两位小公子的满月宴。
管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不但进去喝了茶,还在门口与孟茯说了不少恭敬的好话。
他这一走,左右邻舍对孟茯也多了几分客气,明里暗里地打听着她与新来的知州大人家是什么关系?
然后便晓得了她救了沈大人夫人公子的事儿,也经此她这千金医馆的名声传开了去。
沈大人夫妻虽请了她,但那日都是些权贵们,孟茯与之格格不入,因此这满月宴一早,她便先去给两位小少爷道喜。
沈夫人请了她进去说话,言谈间有些埋怨她:“不是说寻个好日子才开张的么?我这里又出不得门,母亲忙着给我料理这些杂事,也没留意到你偷偷支了摊子,还是那天听着人提什么千金医馆,我才晓得,正好这俩小子满月,我便让管家去你那里,叫他多待些时间。”
孟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已经借到了光,左右邻里待我十分和颜悦色,夫人不必担忧。”因这里没有旁人,两人说起了闲话,聊起这为人父母的事情上来。
也就提了昭弟家的事儿,沈夫人听着那昭弟姐妹五个可怜,说她爹娘不配做人,不过最关忧的还是孟茯差点被那刘大官人算计,便拍着胸脯道:“此事你放心,我肯定会为你讨个公道回来。”
孟茯与她说这事儿,是无处吐槽那重男轻女的夫妻俩,断然不是要她给自己做主什么的,于是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况他也没害成我,但这事儿我记在心里,是能自己处理的,夫人要照顾小少爷们,莫要为这种小事情操心。”
沈夫人是有心要和孟茯结交的,与她一处说话,很是舒坦,不必忌讳盘算什么,所以听到孟茯这话,觉得她是见外了,心里有些难过,“你是不拿我做朋友么?”
“夫人这话严重了,只是这人情,哪里能浪费在这种小事情上。”
沈夫人得了这话,才重新笑起来,好奇地问起她,“那沈先生可回了你的消息?”孟茯虽说已经找着了,当时当初她生产后打发人去南州报喜时候,沈家这里也顺便叫人打听这沈子房是何许人也。
族里查遍了,也没有这样一号人。
所以有些担心孟茯遇到骗子,尤其是沈夫人觉得她年纪还小,心思还单纯。
“还没回,不过想来等不了多久了。”想着这会儿沈子房兴许已经得到了自己的信,心里便忍不住的期待起来。
沈夫人看在眼里,又是过来人,便多嘴问了一句:“你和他有亲事?”
孟茯一怔,忙摇头:“也不算是,不过他对我们一家有救命之恩。”
沈夫人见她不愿意说,也没多问了,只是莫名地想起家里的三弟,找了个小寡妇做未婚妻。
孟茯要找的人又是姓沈,还是南州人,可查无此人。
偏这三弟从前四处游历,最喜好用假名。
不过也没容她多想,何况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外头来催几回,她想要留孟茯吃饭再走,可孟茯惦记家里的孩子,还是婉拒了,反而催促她出去待客。
孟茯告辞回来,到了家中昭弟已经备好饭菜,有她在孟茯的确轻松了许多。
若光若飞虽然也懂事,可到底是男孩子粗心大意的。
待吃完了饭,兄弟俩看书,萱儿无聊也拿了一本画册子出来,昭弟好奇地凑在一旁看,只是她一个字都不认得,反而要萱儿来教。
是个聪明的,不过两日就认得了些字,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做兰若。
是夜,狂风皱起,孟茯睡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外面全是噪杂声,猛地惊醒过来,那声音果然还在,急得忙穿了衣裳打着灯笼到前头门缝往外看。
街道上全是穿着甲衣的兵将,举着火把往城门口去。
这样吵闹,哪里还能叫人安眠,而且这里又是边城,就怕忽然打仗,所以大家坐了一宿。
孟茯带着大小四个孩子坐在堂屋里,守着一朵小火烛,直至鸡叫天亮,开门一看,外面又是一片平静,似昨儿那些满城跑的将士们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只是很快出去买菜的兰若就打听了消息回来,“是昨日下午,沈大人拿了那些参与拐卖孩童的辽人,所以引了这城里不少辽人不满,聚集起来闹事,所以沈大人才出动了大批官兵,将那些带头闹事的一并拿了。”
听着倒是大快人心,可是后果呢?这一口气拿了这么多辽人?只怕辽人那头正巴不得能借着此事挑起事端呢。难怪沈夫人说这里虽有实权,却不如京中继续待在礼部呢。
心里担忧起来,就怕外头不太平,“你们这几日莫要上街去,我去多买些东西回来。”
兰若倒是听话,没敢带着萱儿在门口街上玩耍了,四人只在后院待着。可心里惦记着她四姐浔娘的丧事,便央着孟茯帮忙打听。
孟茯寻到她家,听邻里说起她爹娘管刘大官人家要了银钱后,转手就把浔娘的尸体卖给了别人家配阴婚,昨日已下葬。
还是城外的人家。
如今这城里本就不算安宁,更不要说那城外了,她也是不敢去刨坟,想先瞒着兰若,说没打听着消息。
然这才不过到照月桥边上,河边酒肆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五六个辽人在她背后追,一下将姑娘逼到河边,反剪双手押着过来。
这一条河边,多的是酒肆茶馆,说书和唱曲的经常在此处撑场子。
孟茯虽有心救人,可奈何她能力不够,因此不敢去多管,只调头想改道离开。哪里晓得这时候酒肆里忽然跑出一个人朝她撞来,满身熏人的酒气。
她慌忙别开身子,那人直接扑倒在地上,想是喝得酩酊大醉了,也不觉得疼,抬起头一把就抓住孟茯的小脚,“咦,这么短的时间里,娘子怎就换了鞋子?”
他话音落下,那头几个抓住小姑娘的辽人朝他喊道:“少爷,方才唱曲的妞在这里。”
这喝得醉醺醺的辽人少爷闻言,慢吞吞地扭过头去,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拍着身上所沾染的尘土,眼睛却落在孟茯的身上。
孟茯才见他穿得比华贵,腰间的带子上,绣着三眼狼图腾,身份只怕不凡,因此不敢招惹,忙要转身走。
忽听这辽人少爷喊道:“她,也一起带回去。”
孟茯这张脸跟艳若桃李不着边的,人群里不是引人注目的那种,唯独那双眼睛生得好看,但最多也就能算是一朵清淡纯意的白梅花罢了。
但她身段却是往狐狸精那方向靠的,这辽人少爷虽是喝醉了,眼力却是还在的,又是阅女无数之人,一眼就看出了孟茯那老气横秋的宽大衣裳下,藏着怎样的好风月。
明明之前就发现五六个辽人,可如今也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三四个,正好将孟茯的路给堵了。
孟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脑子里慌乱一片,只忙抓了那喝得醉醺醺的辽人少爷在手里,从香囊里弹出自己自制的劣等迷药,然后拔了簪子戳在对方的脖子前,“谁敢动!”
这一系列动作是一气呵成,这会儿将那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的辽人少爷做人质抓在手里,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求生欲之下,自己还能超越极限。
可这些辽人却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反而恍然大笑。
孟茯听着他们嘲讽的笑声,分明就是认定了自己不敢动手。
俗话说的好,不管做什么,都必定要稳准狠才能得到好结果。
吓唬人也是一个道理,若不能一气呵成,这唯唯诺诺慢慢吞吞的,哪里能吓得住人?
而且孟茯这劣质迷药效果维持不了多久,与其等对方反应过来将自己制服,不如先捅了他,到时候大不了一起死。
围观的人倒是不少,可大家没有新来的沈知州那么大的靠山,哪里敢惹辽人?孟茯也不指望他们能帮忙,因此这会儿是抱着鱼死网破的态度。
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着。
“不信是吧?”她说话的时候,猛地抬起手,握着簪子狠狠地朝对方的脖子扎了上去,动作是不待半点犹豫。
被她抓住的辽人少爷也如同自己的随从一般,由始至终都没有将孟茯的钳制放在眼里,直至感觉到那抹明晃晃的杀机袭来,他才恍然清醒了不少,挣扎了一下。
簪子是没扎在他的脖子上,却扎在了他肩膀上,顿时血柱就喷溅出来,众人皆是大惊。
孟茯也趁着对方吃痛,没防备之际,又补了一下。
可这辽人少爷明明喝醉了,哪怕孟茯的那劣质迷药效果已经退了,但也不至于叫他继续躲开吧?
孟茯这次不但扑了空,反而叫他一把将手腕捏住,“你这样烈性的小娘子,像我们草原上的飞燕草,本少爷喜欢!”一双阴鸷锐利的目光,炙热地锁视着孟茯,丝毫不掩自己的浓烈的爱慕之心。
肩上那被孟茯戳伤的地方明明冒着血,他却浑然不觉得半点疼痛般,大手一挥,朝着随从吩咐:“放了她!”
放的,自然是那唱曲的小姑娘。
小姑娘得了自由,同情又无奈地看了孟茯一眼,飞快地跑了。
孟茯背脊骨发凉,甚至是有些崩溃,她有些怀疑这个辽人少爷眼睛是不是瞎了,明眼人看着那唱曲的小姑娘就比自己要好看,挣脱开对方的钳制,一面下意识地朝后退。“我是该说你有眼光,还是我自个儿倒霉,出门没翻看黄历,偏又要抄这近路。”
也不知是不是孟茯这一簪子戳下去,这辽人少爷酒醒了大半,粗狂英朗的脸上,满是张扬笑容:“小娘子此言差矣,这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不该是你我有缘么?”
他一边说,一边朝孟茯逼近过来。
巧不巧,孟茯那身后就是涓涓深水河。
对方似乎已经将她看做那无处可逃的小兔,正要收取入笼。
而孟茯眼见对方逼近,要弯腰扛自己,想都没想,直接纵身就朝身后的河里跳去。
反正她会水,她也不信自己就这么倒霉,不能每次都跳进藻泽泥里。
而且也不信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最后还要以这样憋屈的方式奔向黄泉。
老天爷兴许是头一次睁眼看孟茯吧!她没掉入水中,而是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头顶,熟悉的温润嗓音滑过耳畔,满怀愧疚:“抱歉,我来晚了。”
孟茯从他怀中抬起头,生怕是自己这临死前产生了幻听,可自己这指尖紧紧拽着的衣襟又那样真实。
本来是有那千言万语的,可现在到了嘴边,竟只化作一句:“你还活着,真好。”
沈子房抱着她,已经跨到河边的白马身上,将她柔软的身子圈在怀中,勒紧缰绳,‘驾’的一声,马儿踏着青石板,很快消失在后头追来的辽人视线里。
话说沈子房到了这玖皁城,才刚下船,他就急忙找到了知州府,得了孟茯的地址,又急急找过去。
晓得她替兰若打听消息,便顺着她有可能经过的路线寻来。
他的马,这会儿就在岸边上呢。
本来也没多管闲事的,只想快些找到孟茯,可抬眼刚好瞥见孟茯跳河这一幕。
马儿穿过了两条街,这边人多了,两人也从马背上下来。
牵着马沿街走着回去。
“这些日子,害你担惊受怕了。”他收到了孟茯的信,虽说里面都是三个孩子的话多,孟茯不过最后那寥寥几笔。
但沈子房了解孟茯,晓得她最担心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比自己本人到她眼前能叫她安心了。
“没事,大家都好好的,已是万幸了。”孟茯不敢求太多,再也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不过想到沈子房失踪那么久的时间,心里还是担心,“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一面偷偷打量他,生怕他身上有伤。
沈子房也没瞒他,“我出了澄江县,就遇着一个旧友,重伤在即,方带着他去求医,耽搁了些时日,随后得了消息,家里祖母欠安。”祖母本已十分年迈,所以当时听说她快熬不住了,沈子房只得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哪里曾想祖母精神抖擞的,哄他回去,到底不过是因为自己挑选的这桩婚事她不同意罢了。
当初沈子房走的时候,虽留了话说一定会回去,但是其实没有回去也不要紧。
孟茯不会怨他,他们一家四口已经欠沈子房不少了,只是她担心沈子房的生死罢了。如今晓得并不是他自己遇到危险,也松了一口气。
一面关忧地问着:“你祖母怎样了?”心说若人真没了,他应当在灵前守着才是,自己却将他喊来了这玖皁,着实不好。
沈子房听她这关忧的口吻,想起祖母以死相要的事儿,眼里闪过几丝讥讽。“她好着呢,不过是家中有一个远亲的表妹,她一定要许给我。”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朝孟茯看去。“以前与你说这婚约一年为期,现在我却是有求于你了。”
他目光真诚,满脸都充满了期待。
孟茯有些觉得为难,将他这话里的意思猜到了些许。“你要我嫁给你,断了你祖母的念头?”
“没有法子了,我也找不到愿意与我假意成亲的人。”
孟茯听罢,垂头仔细想着,沈子房有学问,有武功,相貌还这样出众,心里必然是有抱负有理想的,肯定不愿意娶他的远房表妹,但又不好忤逆祖母的意思,方想叫自己做这挡箭牌。
可虽然现在自己这身份是个寡妇,但假成婚这件事情到底不大好,怎么和孩子们说?可若是拒绝她又觉得开不了口,她家这四口人全靠沈子房打点,才熬到了灾荒后期。
现在他需要帮忙,如果自己拒绝了,好像有些不近人情。
她却不晓得,沈子房心里现在想着的那照月桥边的事儿。
若是他晚了一两分,是不是这一辈子就要错过孟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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