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季雄翻身上马,打马离去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仍然紧紧连在一起的两人,不禁红了脸,随即鼓起勇气,大喊一声——
“公主殿下,请不必在意闲言蜚语!我相信您和睢公子是真心相爱的!”
喊罢,便跟后面有鬼追似的,鞭子猛抽骑着马儿跑了。
留下身后两个呆若木鸡的人。
乐安:……
睢鹭:……
*
卢季雄这会儿可不知道他那一句话给公主带来了什么尴尬,他这会儿正兴奋着,一路快马加鞭,本来是直直朝着宋国公府去的,但跑到一半,热血稍微退却了点后,便又垂头丧气地调转马头,往卢家而去。
到了卢家,门口正停了一辆马车,马车里下来一个人。
“叔父!”卢季雄又高兴地大喊起来。
被他喊到的人,卢玄慎,转身瞥过来一眼,看着卢季雄通红的脸颊,登时断眉一挑:
“市内纵马?”
卢季雄吓一跳,忙挥着手辩解:“不是不是,我没纵马,就是慢悠悠地骑,慢悠悠地骑!”,说着拍拍身下的骏马,“嫚儿它还小,还在长身体,跑不快的!”
卢玄慎本来眉头微落,但在听到那马的名字后,又忍不住狠狠皱了一下。
“把这马名字改了。”
卢季雄冷不防话题突然转到自个儿爱马的名字上去了,虽然猝不及防,但还是下意识还嘴,“为什么啊!我不想改!”
“不改?”卢玄慎眉头更紧,冷哼一声,吓得卢季雄登时一哆嗦。
“让自个儿的马顶着这个名字,是想让崔家小姐知道了找你拼命?”
卢季雄缩缩脖子,“拼命就拼命,我怕她不成!”
说罢,眼里又忍不住露出期待似的目光,“叔父,你说她真会找我拼命啊?”
卢玄慎:……
深吸一口气,虽然恨不得把这倒霉侄子扔出去,但——
“跟崔家的婚事已经告吹了,你还在妄想什么?”
他残忍地戳破了少年的妄想。
卢季雄眼睛登时红了,却还嘴硬道,“我妄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妄想,我又不稀罕她,哼!”
然而想想刚刚见到的,他心底忍不住又升起一丝希冀。
“可是叔父……”他期期艾艾道。
卢玄慎冷冷瞥过来一眼。
卢季雄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跟崔家的婚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可能嘛?”
“崔嫚儿她就是个傻子,她就是一厢情愿,喜欢的那人又不喜欢她,人家有喜欢的人了,比她好千倍百倍,而且人家夫妻那么恩爱,她只要见了,定会知难而退的,到时我俩的婚——”
“你说什么?”
卢玄慎冷冷打断卢季雄的话。
卢季雄愣愣道:“我说我和崔嫚儿的婚事——”
卢玄慎叹气,“前面一句。”
卢季雄:“她只要见了,定会知难——”
“再前面一句!”
突然加大的音量吓得卢季雄差点从“嫚儿”身上栽下来,好不容易坐正后,才哆哆嗦嗦道:“崔、崔嫚儿是一厢情愿,她、她喜欢的人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人、人家夫妻恩爱——”
“停。”那人打断。
“你怎么知道别人夫妻恩爱?还有,不是还没成夫妻?”
“我当然知道!”只要不说崔嫚儿,卢季雄便不别扭了,兴致勃勃地抢答,“我刚刚都看到了!而且虽然现在还不是夫妻,但马上就是了呀!”
卢季雄想起刚刚一路看到的场景,顿时脸颊红了。
如果那不叫恩爱,那还有什么叫恩爱呢?他做梦都想跟崔嫚儿——呸呸,他才不想跟那个傻子恩爱!
卢玄慎定定立了一会儿。
“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他对卢季雄道。
*
乐安和睢鹭自然不知道卢家发生的事。
与卢季雄的偶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乐安很快忘到脑后,后面又遇到几个似乎认出她的人,不过没有哪个像卢季雄那样莽撞大胆的,乐安也就索性装作不认识,继续跟睢鹭卿卿我我——
这个词用在他俩身上似乎有点奇怪,但经过卢季雄少年刚才那一嗓子,乐安忽然觉得这个词儿用来形容他俩其实——也还行的样子。
未婚夫妻卿卿我我天经地义!
于是乐安就安心了。
离公主府还有几条街,睢鹭虽然嘴硬说不累,但步伐却的确没有之前那么快了,乐安一个劲儿地逗他,可他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硬是坚持要背她到最后。
据说说话能分散注意力,减轻劳累。
乐安决定做个贤妻,为睢鹭减轻疲惫。
她嘀嘀咕咕又在睢鹭耳边不停说话。
她在说她的计划。
“我准备先搜集目前天下所有的工书!”
一上来就发下一个大愿。
“嗯。”睢鹭点点头,“这个我也可以帮你。”
别忘了他现在正儿八经还是个弘文馆校书郎呢,检校书籍是本职工作——虽然他一天本职工作都没干过,咳咳。
“不用不用。”乐安挥挥手。
“你先专心准备考试,我想找的,不是已经收入馆藏的那些工书,而是遗落民间的,在找到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些书,所以需要实地去寻访,去看,甚至要跟那些匠人们交流,询问他们是否有祖辈流传下来的书籍。”
睢鹭点点头,这倒也是,如果是收集那些已经被弘文馆等大馆收录过的,自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丰富乐安的个人藏书而已,而若是搜集民间散佚的,则更困难,但也更有意义。
不过——
“为什么要选工书呢?”
世间百道,书有千类,就算除去最常见的百家经典,也还有各种各样的书籍,为什么偏偏只搜集工书?
“是因为那次陇右赈灾?”
乐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那次的事只是启发了我,让我开始意识到懂实务有多么重要,而搜集工书,最重要的是,因为我越发觉得,诸工百匠之学,其实被远远低估了,做事不能光想着我要做,更要知道我该怎么做,而工书,便是剥除了泛泛而谈,只教人具体怎么做的书。”
开始她看那些工具书,只是想着再不能让人把她当傻子糊弄,可是看着看着,便产生了些别的想法。
做事不能想当然。
这世间不是你想做好事就能做好事的,
如果没有清楚的认知,没有足够的知识,再满腔热血,也只会被人当傻子蒙骗。
就好像要造一个工具,就算再简单的工具,也要知道具体怎么做才能造出来,而不是大话连篇说着我要造出怎样怎样的工具,却全然不关心要怎么造。
况且——
“我觉得工匠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乐安趴在睢鹭肩膀上懒懒说道。
那些各种各样的器具,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那些第一个制造出那些器具的人,其功绩和聪明才智,难道比那些吟诗作赋、侃侃而谈的大人们弱很多吗?
然而却没有人在意那些,满朝文武,除了少数工部官员,竟然极少有人真正将那些“匠人伎俩”看在眼里。
若不是当时实在没时间,她甚至想实地看看那些能工巧匠们怎么做工。
睢鹭没说话,却点了点头。
他是在民间生活惯了的,自然知道一件好工具能帮助人省多少力气。
“不过,现有的工书记载其实常有缺漏之处,且大都是许久以前的书了,很多新兴的器具,在现有的工书上都找不到踪迹。因为匠人大都不识字,而识字的文人,却又少有愿意花精力记载这些‘微末之道’的。”
这倒也是。
乐安点点头,然后又突发奇想:“或许我可以召集天下匠人,编撰一部百工记?”
虽然她不是匠人,但她好歹还会写字嘛,匠人口述,她来总结记载,这样——说不定一不小心又可以青史留名?
那样,恐怕她就要成为第一个因为撰写工书而留名的公主了。
哈哈哈。
乐安被自己逗笑,趴在睢鹭背上笑地胸腔震动不已。
睢鹭也跟着笑,同时双手用力,将乐安的双腿又往上托了托,握地更紧一些。
搜集工书,甚至编撰工书,虽然的确很有意义,但是——
这是她真正想做的事吗?
一个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但真正喜爱并且始终坚持下来的,必然是其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和割舍的,而一旦放弃和割舍,又哪里会真那么容易,就再找到一个替代品呢?
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再不会回来,也没有别的可以替代。
睢鹭仰起头,眼眶控制不住地发酸,脚步也陡然沉重起来。
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睢鹭,你要继续走下去。”
睢鹭扭头,看向自己脸颊一侧她的脸。
乐安脸上已经没了方才那尽情畅想未来时肆意的笑,她静静地看着睢鹭。
“我的道已经走不下去了,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睢鹭愣愣看她。
乐安笑笑。
“你知道吗?”她说。
“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甚至是嫉妒你。”
怀着一颗赤子心,便可以心无旁骛地逐日,怀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魄,哪怕死去,也是快乐的,就仿佛曾经的她。
她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甘之如饴的心情。
他说他看到了她的光芒,所以想和她同道,可却不知道,她的“道”,早就已经被她亲手斩断了。
在四年前。
这样说来,她算不算欺诈呢?毕竟骗了一颗纯纯的少年心啊。
哈哈哈。
乐安又笑出来,却不像方才那样笑地身体都震动起来,而是默默的,无声的,仿佛眼前无尽的长夜。
*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走到天色几乎彻底暗下来之后,两人快到公主府所在的那条街道,而远远地,乐安便看见那条街明火执仗,还有许多人声喧哗,甚至还有兵刃盔甲相撞的声音。
乐安身子陡然一僵。
好吧,偷溜出府的恶果来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冬梅姑姑的河东狮吼了。
“快放我下来,咱们偷偷溜进去!”她赶紧拍拍睢鹭肩膀,准备绕道到公主府后院,试图翻墙进去——睢鹭身手那么好,翻墙肯定不成问题!
睢鹭看一眼那灯火通明的街道,顿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当即拉着乐安往后院院墙的位置跑。
好在后院无人。
而睢鹭也果然没有辜负乐安的期望,找到一棵靠墙的树后,他便抱着乐安,让乐安先爬上了墙头,然后他摩拳擦掌,三下五除二就也爬了上去。
“好,我们下去吧。”他揽住乐安的腰说道。
“等等。”乐安的声音有点发紧。
“嗯?”睢鹭疑惑地歪歪头。
乐安深吸一口气,把他的脑袋掰向院墙内,“看。”她说道。
睢鹭依言看去。
院墙内,李承平仰着头看着墙头上的两人,脸色黑沉如锅底。
哦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