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色中,烛火骤然亮起。
崔元托着燃灯用的陶碗,视线扫过碗中的昏暗灯芯,此时普通人家尚以豆脂作为燃料,虽说照明效果并不算好,但聊胜于无,总也能缓解方才的冲头尴尬。
思及此处,崔元将视线重新投向那位瑟缩在榻上的纤弱女子。
刚刚尚未点灯,崔元又被那突如其来的拥抱激乱了心神,因此并未得空认真观察对方。如今细瞧,首先扑进脑海的词汇便是——极瘦。虽不至于瘦到脱相,但营养不良的既视感却依旧强烈,用弱质纤纤来形容似乎更为妥帖一些。
许是感觉到崔元的注视,那位女子匆忙拾整形容,拖沓着地上的草鞋,伏跪解释道:“奴唤阿芜,乃家中吏妾,家主见公子远道而来,形容疲累,这才命阿芜为公子暖榻宽衣,不曾想竟惊扰了公子,还望公子莫怪。”
吏妾?崔元心中微讶,他只听说秦人尚武,却从未想到秦人竟还热情至此,随意便将自己的妾送与旁人暖床?又或许是自己理解错了,这个吏妾其实是指劳役中的“吏臣妾”吗?
心中虽有疑惑,崔元仍不忘将眼前的女子礼貌搀扶起身。
阿芜终是得以抬眸望向对面的年轻公子,袍服磊落、容仪温雅,明明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却已生得挺拔隽秀,半分风尘仆仆的赶路人模样都没有。她被家主送来暖床之前,便听说此次借宿家中的贵客本是赵国人,远赴秦国只是欲往咸阳探亲而已。
阿芜虽未出过远门,可“十里不同俗”的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眼前这位公子眉宇微紧,似有疑色,想来是误会了自己方才的语义。不待崔元细究,阿芜便已垂眸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阿芜只是吏妾,属私奴籍,卑贱得很,并非公子心中所想。”
惊讶于对方的洞悉人心,崔元面色微怔,脑中想的却是:秦律严苛,对方应是犯了律条,这才被罚作吏臣妾,入了私奴籍。从她的行为谈吐不难推断,对方应是读过几年书的,再大胆些,她被罚作吏妾的时间还不算长。
大概率是位苦于秦律的可怜人。
思及此处,崔元的目光再次柔和下来,他先是将阿芜引至不远处的小案前落座,又自酒囊中斟出两杯浊酒,阿芜伸出纤长十指,恭谨接过崔元递来的耳杯,继而放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醇液虽已有些发冷,但饮进喉中,照样是如火浓烈。见她面色稍缓,崔元方温和开口:“我听阿姊谈吐有度,不似其他奴役,若阿姊愿意,可否将个中原委讲与在下细听?”
崔元对秦律好奇是一方面,现下急需寻个话题杜绝冷场又是另一方面。
阿芜明白这声声“阿姊”不过是周到之言,对方是正人君子,所以才会对她这么个吏妾都以礼相待。若是他想听,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呢?
过往旧事再次汹涌而来,阿芜的眼圈都隐隐有些泛红,“公子有所不知,奴本汉中郡人,年前嫁与良人为妻,谁知新婚不久,良人便被征作徭役,于骊山修陵。”
顿一顿,又断续接道:“本以为良人会如约服役归来,谁知不过半年,便自里典处听闻良人逃出骊山,不知所踪的消息。也正因此,奴与家中姑舅一同连坐入狱,罚为吏臣妾。家主将奴买回家中,不过半月有余。”
临阵脱逃,便是逃兵。按秦法连坐,阿芜与其公婆若无战功加身,便只剩世代为奴的命运。崔元忍不住叹息出声,还记得无聊时他也曾翻看过《商君令》,它的内容涵盖极广,几乎涉及到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商鞅甚至以为社会上不该出现“靡靡之音”,就连对奇装异服也有相应的管制。
崔元本来还有些唏嘘惊奇,可真实感受到阿芜的连坐事例后,他突然就不觉奇怪了,就算是后期荒唐到难以言明的焚书令,崔元都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举措。如此想着,崔元又向阿芜追问了些刑徒的种类细节,待将秦时的诸多刑罚一一理顺,夜色早已浓重如墨。
见阿芜面带倦色,崔元移开小案,在原先的巴掌之地勉强铺开一张草席。看出崔元分睡的意图,阿芜忙跪坐在席边,多次催请崔元榻上休息,只说自己早已习惯草席厚度,在榻上恐要彻夜难眠。
谁知崔元却不动如山,只笑盈盈将她望着。阿芜急得眼眶泛红,正要抬手揩去朦胧的泪花,眼前却忽而多出一只素白巾帕。对方的声音温醇和煦,带着安抚人心的作用,“阿芜且去睡吧。”
他没有说什么女子柔弱的客套话,也没有显露出对自己这个吏妾的半分轻视,似乎于他而言,这是 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同他相处时,他们好像能跨越身份的鸿沟,面对面地平等交流。
平等?阿芜心中猛然一惊,顾不得再作推辞,忙乖觉挪回榻上,阖上双眼之前,余光忍不住投向那位脊背挺直的清俊公子,像他这样气质超卓之人,定不会是一般的红尘俗客。
正当此时,崔元忽而侧过身来。虽是调整睡姿的无意举动,阿芜却像是被人当场抓包一般,连忙收回自己唐突的视线,紧紧蒙进厚实的被褥里。世界再次陷入黑暗,阿芜面上逐渐生出几朵红晕,脑中却比初来时还要清醒万分。
天上月与泥中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