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檀看似在专心吃茶,心里却不住地犯嘀咕。
一杯接一杯,喝得肚子有些发胀。沃檀咬着杯沿,索性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跟来?”
“不知。”见她叼着杯子,景昭便也停了手中的忙活:“早些回罢,免得秦都帅生疑。”
指节在案上点了两下,他又提醒道:“秦府到底是将门,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秦都帅虽应承东宫带着你们入这队伍,但若你们突然消失又问不出个究竟,怕是会引得他直接往最不堪的方向去臆测。”
说得在理,但因着这份料事如神,而愈加可疑。
沃檀抬目去看,却撞进他凝睇的眼瞳中。
如有轻云笼月,似有一瀑星芒,更像是要把人卷进当中。
可很快沃檀就联想到,他刚才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才反迷住了刚才那个□□的丫鬟!
她撇开眼,声音又瓮又梗:“少来这一套,我可不像别人,不会被你轻易策反。”
大抵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她没意识到这话越往后走,尾音就越是拔高,像极了在耍小性。
景昭掖了掖眼底的笑意,继续说道:“倘使行程一开始你们便生了隙,后续合力,想必会因这心结而多有不顺。”
“……”这么为她着想,可真贴心。
再不想多作盘桓,沃檀放下杯子起身:“我真走了?”
景昭泰定地迎上她的试探:“可需我送你?”
……
从那房室离开,沃檀本还有些蹑手蹑脚,可瞅见门口的情形时,瞬间感觉自己这贼样好似有些多余。
外头的两名护卫,一个望天装看星星,一个阖目扮起瞌睡,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离开那金贵的舱房后,沃檀逮住乌渔质问:“有人来了你怎么不发信号?”
“不是我不想,实在是来不及啊。”乌渔有些气苦,不知自己到底造的什么孽,跟孙子一样在这两人间周转斡旋。
脑子急转了下,他故意向景昭舱房的方向瞥了一眼:“生怕那九王爷为难,我正想着要去找田枝他们帮忙的,可檀儿姑娘……怎么顺利出来了?”
没料想会被反将一军,沃檀一时眼颤了下。
见她视线飘忽,乌渔本来只想堵一堵个中责问,这下当真被钓起十二分的好奇。
他左右张望几眼,搓手离沃檀近了一步:“听檀儿姑娘之前所说,那九王爷可是中了药的,莫非檀儿姑娘以身伺虎,给他解了药?”
“……”
揍完乌渔后,沃檀赶着去换田枝的班。
入了夜,水中的寒气被风带着吹在人身上,竟有几分料峭之感。
怪不得那些常年行船的都爱穿袄子,也怪不得病秧子披那么厚的氅衣。
说起来,那氅衣色泽光润,毛绒丰厚,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
世家豪族,皇亲贵戚,吃用的都是民脂民膏。咄!真是厚颜!
冷风扑脸,甚至能感受到疏疏的雨丝。沃檀竖起衣领挡住脸,离边栏远了点。
这般缩着脖子走了一小段,在下楼路经个转角时,冷不防瞧见前头的挡风板后,有一双男女在嬉闹。
这大晚上刮着风的,可真有兴致。
沃檀把手塞进袖笼,本打算往外躲一躲的,可那二人中的男子却恰恰投来视线,瞧见了她。
不仅瞧见,还眯起眼甩来一句:“站住。”
也便是这个空档,沃檀才看清楚这态度豪横的人,竟是苏国公府那位世子。
而被他搂着调\情的是个穿绿衣服的侍女,从那衣裳的料子来看,应该也是苏国公府的人。
叫停沃檀后,苏弘阳往那侍女脸上拍了拍,如同打发一只猫狗似的,把人给撵走了。
目光不善地睨了沃檀一圈,苏弘阳抬了抬下巴:“你是何人?”
“小的是秦都帅的近侍。”沃檀粗声粗气地应道。
“秦元德?”苏弘阳以极不屑的语气说出这名字,后又虚着眼看沃檀:“见了本世子不知道问侯行礼?不愧是武夫家里教养出来的,半点礼数都不懂。”
这话完了,他又颐指气使地点了点沃檀:“本世子饿了,你去厨房给我传一份宵食来。跟他们说不要过咸也不过淡,若我吃着不对,仔细他们的腿。”
声音若再尖细些,想来跟大内里的公公们也没什么区别了。
沃檀腹诽一记,老老实实低头答他:“到时辰了,小的要赶着去上值。”
“你这是不听本世子使唤了?”苏弘阳声音抬高:“秦府祖上可是泥腿子,你主子秦元德也不过是禁军里的官罢了,见了本世子他也得乖乖伏首行礼。本世子今日指你一回是你的荣幸,懂不懂?”
是不是荣幸沃檀不懂,但她的余光里,已经瞥见个高大且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那身影越走越近,是秦元德。
苏弘阳犹不可知,还在出言威胁沃檀:“本世子使唤你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苏世子。”
一道浑厚的嗓音杀入耳中,苏弘阳险些被吓得脚下趔趄。他转过头去,这才看见秦元德。
秦元德大踏步地过来,在苏弘阳开口说话之前,率先木着声音道:“苏世子,本将好歹在朝中奉职,你连个闲缺都没有。若论起来,也该是苏世子向本将行礼才对?”
这场撞见太过猝不及防,苏弘阳眉头登时便跳了两下。
他脾气虽大,拳头却显然跟秦元德差得有些远,且秦元德面色冻凝,一看就不便招惹。是以在略作思忖后,苏弘阳便决定了应对的态度。
脸上挂着故作熟络的笑,苏弘阳朗声道:“秦都帅,我可不曾说过让你向我行礼。是这小卒适才出言不逊,行止甚是不妥,我想着他既是秦都帅的亲随,就怕哪日冲撞九王爷殿下,给秦都帅惹麻烦,这才一时僭越,小小地提点了下,秦都帅可莫要误会。”
“是么?可秦某刚才眼见的,听进耳朵里的,好像有些出入?”秦元德接腔,却是耿直戳破苏弘阳的话。
夜风潇潇,但这处的空气,似乎矍然冻住了。
心里暗骂一通后,苏弘阳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秦都帅,掐日子算算,贵表妹后日便要嫁给我太子表哥,咱们两家远近也算个姻亲了,苏某人怎会对秦都帅有所冒犯?想是这夜里风大,你一时错耳听岔了。”
“都帅,属下刚才听得明明白白的,苏公子确实说过您得对他行礼的话,还说的是要行伏首礼。”恭恭敬敬的声音响起,是跟在秦元德身后的田枝在一旁拱火:“且属下,好像听见有泥腿子这样的粗话呢?”
苏弘阳噎了噎,片时上下牙磨合交错,刀子般的眼神剜向田枝:“主子说话,轮得到你这种贱奴插嘴?”
田枝身形不动,眼皮都没颤一下,跟沃檀一般老实地装聋。
秦元德口吻越加泛冷:“苏世子,秦府祖上确是田舍出身,却也着实为这大邱的江山出过力。家父四处征战,为我朝驱敌拓土更是从未有过懈怠,不知鄙府是何处开罪世子,令您这般羞辱?”
蛛丝般的细雨飘入檐下,苏弘阳面上青青白白变个不住。
身为钟鼎之家公爵之后,他打小肆言如狂惯了,方才那番矫饰已然是他最大的收敛和退让,然而秦元德这话一脱口,弄得他连台阶都没得下。
对于秦元德的发难,以及话里不给自己留余地的行为,苏弘阳羞恼至极。
这一恼,声音便直接阴阳怪气起来:“秦都帅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论品阶,我苏国公府是一等公爵,祖上立的功不比你秦府低,你这般咄咄逼人,未免不知轻重了些?”
这般带着浓家挑衅与威压的火气之话,秦元德却眉目依然:“方才那话若是苏国公本人说的,就算念在辈份之别,秦某也要请他赐教两句。但若他老人家拿国公爷的名头来压,秦某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当平时不察许是冲撞过他老人家……”
秦元德眼也不眨,回呛苏弘阳游刃有余:“可苏公子无阶无品的,却出言辱及朝廷命官,开国功勋,还大言不惭地要拉上国公府的名头,充起国公爷的派头……”
顿了顿,他又压低嗓音问苏弘阳:“还是说,你急欲袭爵,不盼苏国公龟鹤遐龄,寿元无量?”
“秦元德!你这莽夫!”苏弘阳顿时勃然:“你敢咒我爹短寿?!”
两个大男人唇枪舌战,直令空气中蠕动起唱对台戏一般的火药味。
沃檀在旁静立许久,这时也不由向秦元德投去奇怪的目光。
本当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武将,哪知他跟人论起理来有条不紊,说的话周全又哽人,打起嘴仗来出奇犀利,竟是分毫不让。
这般行为着实出人意料,直令沃檀心索高吊了下。
秦元德那位老父亲秦将军,那可是看她怎么都不顺眼的主儿。
按说子随父性,可眼下自己被国公府这傻冒世子欺负了,秦元德却跟人吵得乌眼鸡似的,莫不是……真就一心维护她?
这想法一跳将出来,戒心也就跟着撞入脑中,沃檀看秦元德的视线,逐渐多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