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民族的人总是特别擅长于内斗。
光屏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攥紧手中的钢笔,手指用力泛白,表情僵硬平静宛如大理石雕像。
“我不会去求季淮璋。”青年垂眸抿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精致没有生气的蜡像,“还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花夏仁下意识问道:“什么办法?”
于是,他和直播间的所有观众就听到一道轻浅的声音响起:“艾伦和白夫人……可以帮我。”
艾伦,美国钢铁大王之子。
白珍妮,法兰西公爵之女。
花夏仁后知后觉想起了这两条人脉关系。应该说他一直在下意识忽略这两条人脉关系。
因为……现在法国的军队正在华夏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屠戮这里的人民,蚕食这里的土地!
因为……乐景的同学们都死在法国人的手上!
因为!法国人正在攻打华夏啊!
虽然清政府惧怕法国人,虽然找法国人出面提要求清政府不敢不从,虽然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是!但是啊!
花夏仁满眼是泪,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旁观者现在多痛多难受,光屏里的青年只会超他百倍千倍。
这甚至是比祈求季淮璋还要屈辱难堪的选择。
清政府就算再烂再垃圾,此时它也是代表着华夏的脸面,此时它也是华夏的代言人。
主播向侵略者求助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和汉奸与卖国贼又有什么区别?
果然,直播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反对声。
这么多年,他们一同见证了主播的成长,没有人比直播间的观众更了解主播的为人,他们懂他的理想抱负,懂他对祖国百死不悔的深情厚谊。
他们从未怀疑过主播想做汉奸。
“能不能换个办法?呜呜呜这样对你太残忍了!”
“还有其他办法的,事情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向季淮璋低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知道主播是一心为国,但是清政府不知道,百姓也不知道。你这样做,清政府的笔杆子一定会把你写成汉奸卖国贼,让你遗臭万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对啊,还有你的同学们!他们年少气盛,不一定会理解你的选择,你如果选择在法国人的庇护下办学,他们说不定……会恨你的。”
花夏仁也是这么想的,他真的不想让一心为国的英雄背负污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只要稍微想一想,他的心都抽痛得不得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就算此时我低头,只要兴华会在一天,季淮璋他们终究不会放过我们。所以,向洋人寻求庇佑办学,竟然是一条最简单最方便的路。”
青年眼神却滚烫明亮,在这种时候,他竟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只需要牺牲我一个人的名声,就能造福万民,这个生意再划算没有了。”
“可是你怎么办?你明明最喜欢你的同学们了!你明明最爱这个国家了!你明明……”花夏仁哽咽着,颤抖着说道:“你明明是英雄。”
对于他和直播间观众的质问,主播沉默着关掉了弹幕,在稿纸上留下工整娟秀的钢笔字。
……
季淮璋没有等到颜泽苍,他先等来了一封信。
信是由军机处大学士兼直隶总督王恩生亲笔写的。王恩生王大人,一直主张和法国进行和谈。
季淮璋拆开信,匆匆扫了几眼,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眼中喷吐着滔天怒火。
王大人是来骂他的。
和谈会议还没谈出个所以然,美国大使又找上焦头烂额的王大人,说美国侨民在海州办学遭受刁难排挤,这是对他们美利坚的挑衅,难不成大清想要同时和法兰西美利坚两国开战吗?
法兰西大使也找上了王大人,说在这次被刁难的美国侨民中,有法兰西公爵的朋友,清国政府如此对待他们法兰西的朋友,让他们很难相信清国想要和谈停战的诚意。
所以王大人在派人调查过事情的前后经过后,立刻给季淮璋去信一封,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说他意气用事险些坏了大事!
让他赶紧给颜泽苍赔礼道歉,颜泽苍要做什么就由他去,不许再横生阻隔。
然后命令季淮璋亲自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致歉,务必要给两国传达他们大清的诚意:他们大清是美利坚国和法兰西国最忠诚的朋友,他们一向最为欢迎美利坚人和法兰西人在清国办学传教,请两国不要误会他们的用心。
季淮璋铁青着脸放下信,胸中怒火沸腾,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
他没想到这就是颜泽苍给予他的回答,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投诚,赶在战争期间,利用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向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服软低头。
好厉害的手段,好一个颜泽苍。
br /> 季淮璋之前倒是小看了他!
他以为他起码还是有几分骨气的!他往日行事,虽然时有出格,但是却的的确确在为民族发声,在为华夏振兴而做实事。
可是,这次王大人来的信却让他哑口无言,愤愤不平。
原来,是他瞎了眼,看错了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疙瘩,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是中国人内部的事,可是颜泽苍倒好,竟然敢在国难当头,对洋人摇尾乞怜起来!让洋人对大清施压,只为逼季淮璋低头。
在剧烈的愤怒过后,季淮璋感受到了一种自心底深处迸发的心灰意冷起来。
无论他怎么周旋,无论他们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精力,无论他们花了多长时间兴办洋务,可是当洋人的炮舰一来,他们就变得溃不成军,不战而退。
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朝廷自己都不敢打,不想打。
洋人的坚船利炮一来,对方还没开炮,朝廷自己就先跪下了,洋人还没取刀威胁,朝廷就自觉献上金银财宝。
朝廷……已经丢了心气。
洋务运动这么多年,可有什么成效?
就连二流列强法兰西都可以轻易地把炮舰开进马江内海,让朝廷花了无数银子兴建的闽州水师近乎全军覆没,而法国人却只减员5人。
七百多人和五人。
这似乎就是大清和法兰西的差距。
扣心自问,朝廷为何不敢打,不想打?
不过是因为,打了,就算胜也是惨胜,反而会削弱朝廷兵力,无法……镇压国内。
打仗,可能是要亡国的。
所以……朝廷怎么敢打?
这一切如何不让季淮璋心灰意冷?
现在,就连颜泽苍也对洋人跪下了。
季淮璋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屋檐处的勾心斗角,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珠撞击瓦片留下清脆的声响,古诗形容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乡间见过的糊裱匠。
他读书这么多年,为官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似乎也只是在做糊裱匠的活计。
……
于是,在周一的早晨,青县的十所华侨小学里,全校师生惊愕又迷茫的看着学校上空星条旗和蓝白红三色旗迎风飘扬。
美利坚国旗和法兰西国旗在华夏的学校上升起。
赵阳惊愕地闯进了乐景的校长办公室,大声质问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乐景平静回应:“这就是我的办法。”
赵阳就好像第一次认识乐景那样瞪着他,就算在这时,他也不肯相信乐景投敌做了汉奸,他怀着希冀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必须要这么做吗?”
乐景深吸一口气,无奈、悲哀地说:“为了应付朝廷的阻碍和刁难,这是最方便的办学方法了。”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平安安办学,才能做普普通通的教师,把我们的知识传给学生们。”
赵阳沉默半响,两个人沉默凝重的目光在空气中对视。
一人是将一切置之于度外的淡然平静,一人是无能为力的悲伤和迷茫。
乐景不知道是在对他,还是对自己喃喃自语说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会顶着洋人国旗一辈子的。”
“真的吗?”赵阳惨然一笑,踉跄着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又很快敲响了,陆陆续续有其他老师冲进来质疑乐景的决定
乐景只得把相同的解释重复向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的他口干舌燥,才最终说服了他们,让他们明白他背后的苦心。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声清浅的叹息。
乐景突然觉得很累。此时距离1949年,还有6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