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姑娘是在同他说,日后他薛无问,会是她心里的头一位。
薛无问转身凝视她,唇角微提,双手捧住她的脸,额头轻轻贴上,玩世不恭的声嗓似喟叹又似调笑。
“啧,我这一鞭挨得太值了……”
卫媗忍不住抬眼嗔他,想起薛老夫人的话。
下意识便握住他的手,将他宽大的手掌贴上她平坦的小腹,道:“既与,你要当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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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堂里的地龙烧得旺,外头雪虐风饕,内室却温暖如春。
与静心堂相比,薛晋的书房倒是要冷上许多。
霍珏陪着薛晋吃了几盅茶,下了几盘棋,又说了他在桐安城的六年。
说起他的阿黎,说起酒肆和药铺,还有朱福大街的点点滴滴。
年轻的郎君说起过往,清隽的眉眼不见半点阴郁。
薛晋淡淡颔首。
他知这一年盛京的风起云涌少不了霍珏的推波助澜,甚至自家那一身反骨的孽子会义无反顾地做那大逆不道的事,同样少不了这年轻人的推波助澜。
对薛无问,薛晋可以狠狠拿起鞭子,给他一顿家法。
可对霍珏,他不能,亦没有那个资格。
这孩子与卫媗经历了家破人亡,至亲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他们若是要伸冤要报仇,谁都没资格指责他们。
更遑论,眼下他所做的一切,并未伤及无辜,反而是造福了无数百姓。
青州,临安城,还有前不久因他警觉而提前制止的曲梁城流民之祸,皆是因着他而避开了生灵涂炭的局面。
唯独对成泰帝……
薛晋斟酌着言语,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对面的年轻郎君温声道:“世叔信我,珏绝对不会做出有堕卫家名声之事,亦不会连累世兄受史官的口诛笔伐。”
这话听在薛晋耳里,是在许诺他霍珏不会做那不忠不臣之事。
薛晋抬眸,对上霍珏那双清润的看不出深浅的眼,喉结轻轻一抬,道:“世叔信你。”
霍珏离开定国公府之前,原想去静心堂看看卫媗的。
可人还未过去,便听佟嬷嬷笑着道,世子爷知晓大娘子有了身孕,抱起大娘子便回了无双院,说要同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好让他们阿蝉先熟悉一下爹爹的声音。
佟嬷嬷边笑着说边摇头,“世子爷盼着大娘子生一个同大娘子一样的小女郎,可老奴私心里还是希望大娘子这一胎会是个小郎君。”
霍珏想起上辈子沉默寡言的小阿蝉,倒是希望这辈子阿蝉能快些来这世上。
可他也知晓佟嬷嬷在担心些什么,宽慰道:“嬷嬷不必忧心,薛家不是那些重男轻女的门第。”
上一世的阿蝉虽没了娘,后来又没了爹。可薛家上下,不管是薛老夫人还是薛晋,人人都把她当眼珠子一般疼爱。
就连他这个舅舅,对她都是有求必应。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蝉再不必拉着他的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我的眼睛真的同我娘生得一模一样?”
风声呜呜咽咽。
霍珏想起小阿蝉那双沉静如皎月的眸子,提脚踩入厚厚的雪地里。
霍珏离开定国公府后,薛晋自然也知晓了卫媗有孕的消息。
他沉吟了半晌,对随从道:“去请二爷过来。”
定国公府的二爷薛顷是薛晋的堂弟,薛顷的父亲是老定国公的庶子。
大周自诩是礼仪之邦,嫡庶分明,而世家望族的嫡庶制度比民间百姓还要更讲究些。
可薛家不少男儿战死在沙场,如今的薛家人是一代比一代少,到得薛无问这一代甚至只得薛无问和薛莹两个后辈。
也因此,薛顷虽是庶子,可在定国公府的地位却是不低。
薛晋也曾劝过薛顷去肃州的战场建功立业,可比起打仗,薛顷似乎更喜欢周游山河舞文弄墨,一得空便要同隔壁的诚王爷携手出去游山玩水。
大抵是因着志趣相投,薛顷与诚王周元季私交甚好,二人的女儿薛莹与明惠郡主也因此成了手帕交。
薛晋喊薛顷过来便是为了询问诚王的事。
薛顷甫一进屋,他便开门见山道:“你与诚王交往多,你觉着诚王此人如何?”
薛顷脚步一顿,闻言便摩挲了下下颌,道:“诚王是个爱画之人,为人风趣又没什么架子,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薛晋攒眉,又问了一些周元季的事,直问得薛顷心都要提起来。
薛顷道:“大哥,可是诚王惹了什么事?”
薛晋摇头,目光定定望着书案上的一副青山流水图,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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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日一日挪,一眨眼便到十二月十九。
这一日的天格外寒冷,可饶是如此,午门外依旧是一大早便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有盛京的百姓,有赴京赶考准备参加来年恩科的举子,还有头戴官帽的京官。
凌叡身着印着个墨色“囚”字的狱服,被两名衙役押到午门来。不管短短十数日,他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色灰败、双目无光,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宗遮到底给他留了一丝体面, 差人给他梳发净面,拾掇干净了方才押送到午门接受宣判。
身后的狱卒用力一推,凌叡“咚”一声跪下。
他的身体被剧毒摧残过,已然行将就木,就连呼吸一下都是痛苦的。
在这彻骨严寒的冬日,凌叡漠然地听着宗遮义正言辞地宣读他的罪名——
通敌,叛国,残害忠良,谋逆。
“果然,当年先太子先太孙就是被他陷害的,还有卫太傅和霍将军!呸!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死十次都不够!”
“为官者,当忠君爱国,对得起礼义廉耻,天地良心!汝之所作所为,实乃文人之耻!”
“你这狗官,不仅害了你自己,还害了你族人,他们因为你也要被株连!你这狗东西真是害人不浅!”
……
一句句谩骂飘入凌叡的耳朵里,渐渐化成一片嗡鸣声,吵得他的头愈发痛。
很快,凌叡便听到上头的宗遮朗声问道:“罪臣凌叡,你可认罪?”
听见此话,凌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总算有了波动,他自嘲一笑。
成王败寇。
输了就是输了,再不甘心,他也是输了。
凌叡抬起头,大声嘲讽道:“我凌叡,认罪!可该认罪之人却不止我一人!若说我死不足惜,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加罪无可赦更该死!”
这句话,场上数百人只有少数几人听得懂。
朱毓成静静望着与他斗了多年的政敌,在这一刻,竟然油然生出了与凌叡相似的嘲讽之意。
“午时三刻已到,宗大人,行刑吧。”他对宗遮道。
宗遮颔首,将手上刻着朱红“斩”字的令牌往台下一掷。
刽子手猛灌一口烈酒,往刀口一喷。
那把斩过无数人头的大刀高高一抬,又重重一落,很快便染了血色。
霍珏立在朱毓成几人身后,往人群外望去。
那里,卫媗披着件青色斗篷,被几名锦衣卫护着,静静望着高台上的那片血色。
似是察觉到霍珏的目光,她抬起微微泛红的眼,与霍珏遥遥对视。
良久,霍珏收回视线,望向台下。
这一次,终于让阿姐亲眼见到凌叡死去了。
凌叡今日被处决的事,状元楼里的人自是知晓的。
姜黎倒是想去看,却被杨蕙娘死死拦住,说不吉利。
“今儿天气太过恶劣,阴沉沉的,就算是午时三刻,阳气也不够!”
杨蕙娘信佛,最是信因果。
凌叡那样十恶不赦的人,一旦被斩首,估计马上就有阴间的官差来勾魂,若是被那阴差冲撞到就不好了。
“你放心,这些害过那么多条人命的坏人,不是入畜生道就是入饿鬼道。”杨蕙娘信誓旦旦道。
姜黎才不关心凌叡死后入什么轮回道,她只是想去陪霍珏。
只不过杨蕙娘不同意,她便也不能去。
她今儿一早就随杨蕙娘去了酒肆,这些天的天气比往年都要冷上不少,处处皆是银装素裹。
又因着临近年关,来酒肆买酒的人属实是不少。
母女二人讨论了一路要多酿些什么酒,快到酒肆时,杨蕙娘忽然问姜黎:“那凌首辅要斩首,旁的人又是定了何罪名?”
姜黎思忖了片刻,道:“其余几人都被抄了家,定在来年秋后问斩。好在这几人虽犯了事,却没有祸及家人,也算是法外开恩了。”
说来这其中一人就是余秀娘的前夫齐昌林,秀娘子前几日知晓了齐昌林被判死刑后,沉默了许久。
/> 第二日便同杨蕙娘说,待得明年秋天一到,她便要回去中州。
姜黎不由得想,秀娘子之所以要留在盛京一直留到明年秋天,大抵是想着为她那前夫收殓尸骨吧。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秀娘子与她那前夫到底是有些情谊在。
听小月说,那位齐大人在去大理寺自首前,便遣散了家中小妾。还给她们分了些银子,让这些小妾寻个良人嫁了。
“齐安说大人从来没碰过那些小妾,那些小妾纳回来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为何当初大人一心要和夫人和离呢?若夫人没有离开侍郎府,说不得大人也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明明从前大人与夫人的感情那样好。”
小月怅然伤怀的神情,看得姜黎心中一阵唏嘘。
严格说来,齐昌林也是害了霍珏一家的人,姜黎自然是恨的。
可她听霍珏提过,此次凌叡一案,若是没有他自陈其罪,将凌叡陷害先太子一事抖出来,要收拾凌叡那大奸臣恐怕还得费些功夫。
从这点来看,这人至少不似凌叡那般罪大恶极。
夜里霍珏当值回来,姜黎问了不少今日凌叡行刑之事,听到他认罪还用力地拍了拍手,语带惋惜道:“可惜娘不让我去,若不然我定是要骂他几句解解恨。”
霍珏脱下身上的大氅,笑道:“娘也是为了你好,斩首那样的场面,的确不适合你看,你知晓他已经偿命了便好。”
今日凌叡行刑,阿姐看完凌叡被斩首便被薛无问火急火燎地送回定国公府。
若不是阿姐执意要看,薛无问大抵是不会带她来。
姜黎给霍珏递了杯暖身的姜茶,“你在外头吹了一日的冷风,快喝点姜茶驱寒。”
霍珏倒是不觉着有何不适,只不过这姜茶是姜黎特地给他煮的,他自然不会拒绝,不过片刻便饮得一干二净。
趁着他喝茶的这间隙,姜黎不知为何又想起小月说的话。
等霍珏一喝完,便忍不住同他道:“那旁的人……我是说秀娘子从前的那位夫君齐昌林,当真要在明年秋后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