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树看了,都缠了好几圈,要比看着的更长,最长的发辫甚至缠满了树枝,能养成这种长发的,必然是族中最有地位的头领。”山子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没看到毕摩,毕摩是白夷中地位最高的,一般担当族里的祭司,虽然是白夷,但日子过得和黑夷也差不了什么。”
一旦和身份地位挂钩,有了政治的味道,恐惧不知不觉完全消散,李谦之的脑筋也转起来了,“这么说,这里不是夷人平时处死叛逆的惯用刑场,而是一次临时的处刑场所,是村寨中的白夷报复黑夷头人,把他们一家全都杀死,头颅挂在这里作为最后的警示,或者是最深的报复?身首分离在宗教学上的确是常见的厌胜魇镇做法。这边村寨的夷人,葬俗一般是如何的?”
都在山里,肯定是土葬为主,也讲究尸首完全,山子说,“夷人不如喵人那么爱用蛊,但也有一些神秘的祭仪,我们肯定是看不到的,一般的白夷也不能参与,不解其中的意思。我在做夷奴的时候,听那些白夷谈起,他们村子似乎一般处死叛逆没有这么大费周章,也不会往林子里挂头。我想,这种仪式应该只有毕摩才能掌握。这么看,这一次叛乱应当有毕摩家族的参与,甚至就来自于他们的鼓动,这些白夷处死了黑夷还不够——”
“还要在祭仪上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打倒和羞辱,以此显示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黑夷的统治。”李谦之也走到林子里,仔细地观察起了这些人头,“是的,是的,这就完全说得通了,你看那些发辫,缠得非常整齐,并不是随便绑上去的。”
“这是精心准备过的,非常完整且必要的仪式,能够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接下来,摆脱了过去的一切,把尊卑都抛诸脑后,他们——”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望向了夷人村寨的方向,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疑问,“他们也和汉人一样,离开村寨,整村一起搬走了?”
“走?”
“今晚在夷寨过夜?”
心里多少已有了猜测,两人就不再小心隐藏踪迹了,而是一起撒开步子,往夷寨赶去,不多时便进了土屋村落,这里的房屋样式明显和汉村不同,要更简陋一些,多是竹制的框架,平顶,有些房屋连土墙都没有,都不知道其中的住户该怎么过冬。村落里果然空无一人,而且村中最大的房屋明显有被烧过的痕迹,房顶都被熏黑了,唯一像样的建筑,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也验证了两人的猜测:村子里的白夷乘着头人不备,偷袭了黑夷头人一家,把他们处死在了那片树林里,然后……他们很从容地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细软,留下了一座空村,往外搬迁去了。
“可是,这一村也就几十户人,从他们的地盘往外走,还要经过一大片夷区才能到达州县啊!他们那个方向再走,沿着夷区前进,就是去播州的路了,一路上都是夷人的村寨,黑夷头人彼此连络有亲,而白夷中也分了好几个阶层,毕摩所属的自由民还好,可以自由迁徙,但下头的奴隶、半奴隶,一旦离开村寨,那就是私逃的娃子,一旦抓住,什么村寨都有权力私刑处死——他们怎么可能走得这么干净的?难道沿途的村寨都不管的吗?”
山子不免也有些大惑不解了,当然他的问题也并不假,夷人居住在深山里,汉人很难寻找,但不代表他们就完全与世隔绝了,事实上,夷人比他们这些汉人村落要有更广泛的社会交游,至少在夷区内部是常来常往的,这也是为何深山汉民很畏惧土番来找他们的麻烦,番族都有同族作为后盾,他们可没有。这种后盾有时候也是非常坚实的枷锁,就像是黑夷白夷制,不消说,黑夷手段严酷,白夷也时常心存不满,但正因为周围家支的黑夷头人,哪怕彼此争端不断,但也会在一起打击闹事的白夷,几百年来这种制度才能继续延续下去。
“难道就这两条道了吗?我们现在在哪,距离播州还很远吧?”
“很远,大概山路要走个二十多天的吧,但如果走了别的道,那就是喵人的地盘了,那里居住的喵族,不管是洞喵,仫佬喵,还是本喵族都不喜欢夷人,不可能允许大队夷人经过他们的地盘。而且那也是生道,带了妇孺、细软,不可能走生道的,根本不知道有些路能不能过车,能不能让孩子走。”
山子已经完全被迷惑住了,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周边地区的地理,“还有……还有就是,这里西北走,大概是可以下到河岸边上,会不会有小路去江边,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夷人虽然捕鱼,但却不喜坐船,他们也没船,虽然就住在江边不远,但基本上不考虑坐船交通——而且,三峡险恶,江边就算有江滩,可能也不具备摆渡条件,反正从没听说这一支夷人会去江边坐船的。”
“但是,坐船也的确是可以一次运走不少东西,而且——”
李谦之说到这里,山子也抬搞了声调,“而且,大江疏浚平滩的事情,也已经开始几年了!”
“而且——”李谦之开始挠头了,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棍划拉着脚下的泥地,“你看,这里是播州,这里是我们进的这片石海山,再往西去……是不是有一条河可以去叙州?我在地图上是看了一条河的。”
“符江!”山子一拍大腿,“符江——是符江不假,符江在叙州汇入大江!而且往符江上游,全是夷区,难道说——”
两人交换了好一会眼神,山子透着不可置信,嘴唇翕张了几次,还是重复着‘难道说’,可难道说什么,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还是李谦之道破了山子的期冀,他喃喃说,“山子,或许……或许你的父母还没死,你的族人们——”
“他们只是跟着夷人一起,顺着这条夷人踏出来的迁徙之路,跟着叙州派来的汉人向导,一起搬到叙州去了——”
山子并没有欢欣鼓舞,他甚至看着说不上有多高兴,而是猛然咬住了下唇,显示出患得患失来,但是,他的眼睛无疑比刚才要亮得多了,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瞧着就像是眼眶里升起了两颗星星。他摇了摇头,不让李谦之说下去,声音沙哑地道,“先——先不谈这些!”
“嗯!”
李谦之心里的歉疚感总算淡去了些,他咧嘴一笑,拍了拍山子的肩膀,“怎么说,咱们——”
要不要顺着这条思路,找一找去符江的夷道,也勘察一下沿路夷区的情况?
这么做当然是很冒险的,如果夷区的村寨没有生出动乱,还是一如既往,那么,抓娃子的风险就始终存在,但山子已经用行动做出了答复,他卸下背包,开始检查储备的粮食物资——足够的,饼子都没吃完,还有快速面那,再说,山子也是个很好的猎人,一路上总能保证他们可以开荤。
“叙州也有对讲机——”李谦之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通讯,当然也是到叙州更加方便了,这会儿原路返回,寸功未立,带回去了疑问不说,还要再赶路回到潭州前线才能上报情况。这么看,去叙州简直各方各面都再合适不过,也就是要冒点被抓娃子的风险,但李谦之显然很有义气,不但愿意承担这个风险,而且他提都不会提这个人情。
越是这样,山子就越是感激,他当然知道李谦之提出这个激进计划,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他清点完了物资,把包重新背好了,转身重重地拍了拍李谦之的背,李谦之差点没被他拍到泥地里去——这个瘦猴力道是真大!难道近亲通婚生出来的孩子,好的就天生哪里都好?
“行了,啥也别说了,今晚你来拾柴烧火!我去找过夜的房子。”
没好气地回击了一拳,两人互相咧嘴一笑,暂且分头行事,李谦之背过身之后,脸上的笑意这才逐渐消失,他在掌心划拉着附近的地形图,计算着其中的距离。“符江……符江的流域,大多不都在彩云道境内么,叙州的势力,居然已经蔓延到这里来了么……他们壮大的速度好快呀!”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这种扩张,上报给云县衙门了吗,我们买活军的本部,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连地图都没有及时更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