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 殿试放榜。
寅时刚到,何似飞就睁开了眼睛,他平躺片刻后, 掀被起身。
正准备点油灯, 便听到房门处传来‘笃笃笃’三声敲门, 接下来是石山谷轻轻的唤声:“少爷,少爷, 寅时了,该起身了。”
何似飞应声:“起来了。”
石山谷自个儿打了个哈欠,又听到何似飞声音里没有丝毫困意,当下便感觉自己这个下人当得不大称职。
——主人家都起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才过来敲门。
当下赶紧抬手擦了擦因为困倦溢出的泪水,道:“昨晚霜汐姑娘送来了些白果,我昨晚已经煮在羹里, 现在就去把羹热一热, 少爷少喝些。”
白果有缩尿功效, 将其煮成羹, 一方面可以代替饮水,让嘴唇看起来不那么干燥, 另一方面, 就是能在短时间内缩尿, 一时半会儿不用解手。
这玩意儿除了备受殿试考生青睐外,一些需要上朝,但品阶不高, 不敢在乾清宫内解手的官员也会日日服用。
不过, 是药三分毒, 偶尔吃一些可以。日日用, 那确实伤身。
殿试那日何似飞想着自己答卷速度快一些,没用白果。但今日不比往日,今日除了放榜外,还有策马游街等安排,到时估计不好找茅厕,为了避免在马上被颠簸的受不住,得稍微用些白果。
何似飞喝了粥后,检查自己衣着打扮没有出丝毫纰漏后,出门坐上海棠镖局的马车,前往宫门口。
所有新科进士按照春闱的名次分成两列站定,进入宫门后,先被内侍以及礼部官员带领,在一处宫殿内换上朝廷统一的新科进士服——巾、袍、革带、靴。
巾为黑色,分为两层。首层以额头为势,圆形,第二层以发髻为势,顶成微方形,[1]像官员们的乌纱帽,却又不尽相同。
最大的区别便是进士巾后带两条长长垂带,看起来更显得人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袍子为圆领右衽,深蓝色;腰间配革带,脚着与官员一般的官靴。
这时,如果有哪位仁兄不大会绑进士巾,便会有礼部官员和内侍一起上手,尽量不耽搁的时间帮着即将成为新科进士的大家处理好仪表。
随后,立刻带领众人前往举办殿试的太和殿前。
殿试放榜这日,朝会也从乾清宫搬到了太和殿,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立两队,皆于院中。换好衣服的考生们依然是此前两队的队形,站在文武百官队伍后。
众人站定后,又过了片刻,许是到了某一特定时间,有内侍高呼:“陛下驾到——”
诸位考生随着前面的官员们整齐的跪拜行礼。
成鸣帝兴许说了平身,但何似飞站得太远,基本上听不到,便跟着前面的官员行动。不过,这些官员倒是在陛下到来后,往前走了好些。
应该是官职高的官员和御史台官员们得以进入太和殿内议事的缘故。
少顷,何似飞听到有内侍唱:“宣何似飞、叶辰……进殿!”
声音能传至这里,定然也是专门练过的。
还不等何似飞他们行动,又有内侍走过来,重新点了十个人名,道:“请诸位跟咱家前往太和殿内,圣上要亲自提问呢。”
这便是定下的前十名了。
只要大家在面圣时不出大差错,便是成鸣三年新科进士前十!
何似飞听到站在自己身后的考生脚步一错,似乎身体晃了晃。
他忽然想起,会试第三名顾明宇……学问、文采、思辨能力都不弱,可方才内侍所叫的名字中,并没有他。
叶辰也下意识地看了顾明宇一眼,心中不免出现一缕英雄惜英雄的叹惋。顾明宇的文采水平不在他之下,按理说一甲前三都是稳了……怎会、怎会连前十都没入?
可这叹惋也只出现了一瞬,叶辰的心思便被另一道信息给占去了——方才内侍叫名字时,第一个叫得是 何似飞,那么……何兄当真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了!
虽说他一早就能猜到这个结果,但当此刻结果近乎铁板钉钉的展现在他面前,叶辰还是忍不住感慨,何兄当真是厉害!连中三元实至名归!
十人跟随内侍,行在文武百官的队列中间,顺着丹陛,一步步朝着太和殿内走去。
叶辰能感觉到周围官员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十人身上,或者准确一点来说,百官们都想瞧一瞧那即将连中三元的何似飞!
叶辰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身侧深蓝色衣袍,飘带下垂的少年郎,当真是如青云出岫般超然绝尘。少年人的锐气、书生的儒雅,还有官员的矜贵,被他完美的融合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个高门世家精心培养出的小少爷。
不知怎么的,叶辰忽然就想到了前日他看到的穿着短打在书院后山跑步的少年,同样的朝气蓬勃,矜贵疏离。
这还真不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穿什么似乎都掩盖不了何似飞公子身上的气质。
十人进入太和殿,再次见礼后,高台上的成鸣帝开口:“何似飞。”
何似飞立刻出列,按照此前礼部官员培训过的模式,朗声道:“学生何似飞拜见陛下。”
“平身,”成鸣帝向前倾了倾身子,“你就是何似飞?看起来年纪不大,殿试答卷上能得十六圈,着实不错。”
此话一出,除了原本的读卷官外,其他在场的王公贵族和大臣们都错愕了一番,何似飞登时感觉自己后背几乎都要被目光给看穿了。
大厉朝文风颇盛,在场又都是位高权重者,即便是武官,也晓得十六个圈得有多厉害。
——一共才八位读卷官,每位最多画两个圈,且因为读卷官口味不同,就一般情况而言,状元郎约莫得十个圈,已经算是‘精彩绝艳’。何似飞这十六个圈……好像绝无仅有?
成鸣帝似乎知道自己这些臣子们在想什么,道:“也并非前无古人,约莫五十年前,绥州余明函,不也是十六个圈么?”
绥州余明函。
这个名字似乎距离大家已经十分遥远,但却又如雷贯耳。
无论在场官员们年纪大小,无论他们入朝早晚,基本上都知道余明函花三十年编撰的史学巨著《通志》。
‘殿试十六圈’虽不常见,但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可《通志》一书,绝对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文武百官能身居高位的,没有一个目光尤其短浅的。
他们都知道,绥州余明函,哪怕身居高位时没有做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变法,但凭着《通志》这二百九十四卷,三百多万字的史书,已经足够名垂青史。功绩万年不灭。
虽不算位及人臣,权势滔天,但能名垂青史……也是文臣们的理想之一。
因此,忽然听到陛下拿何似飞跟绥州余明函相提并论,大家还是觉得有些过了。
何似飞纵然再有才华,那也得在他做出某项功绩后再论赏,甚至,还得后世之人盖棺定论。只是余明函那《通志》是实打实的,现如今大家已经能预料到后世的评价了。
曹大学士一时半会儿也拿捏不准陛下的心思。
突然提起余明函,是要暗喻余明函位及人臣后就惨遭贬谪,一生再没登上过首辅之位;还是说余明函厉害到可以名垂青史,在这儿捧杀何似飞呢。
反正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相信陛下是真心看好何似飞。
不过,曹大学士偶尔会反向思考——说实在的,他们这些老臣,基本上就没拿捏准过新帝的想法。昨儿个他和孔大人还聊过,不晓得陛下最后那句‘好一个何似飞’到底是褒是贬。
他们都一致认为是‘贬’的话,那难道陛下心中是真的想要栽培、重用何似飞?
猜来猜去也挺累。
要是一般的状元郎,他们这些老臣也不会如此费心思。
但那能名垂青史的绥州余明函,数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啊!
就在诸位大臣们心思活泛,百转千回时,高台上那位再次发话了:“朕就是觉得凑巧,遥想朕的曾祖英宗,朝堂上下人才济济,前有三元及第余明函,后有文可安天下的邵安,武能定乾坤的乔川,其他名士朕就不提了。如今,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到朕这里,又有了‘殿试十六圈’的人。而且,此人跟朕还有些渊源。何似飞,你师从何人?”
何似飞继续朗声回答:“回禀陛下,学生师从绥州余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