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似笑非笑地说:“这可不能再收你的钱了,否则我真成了你爹口中跑江湖钻营生的了。”
赵当家低下头去,实在是觉得无脸见人。秋意泊有些好奇,他随口问道:“昨日我瞧着你,也是被你爹骂得够了的,如今他那毛病,左右也就是小病小痛缠身,待真正要走的那一日,说不定也稀里糊涂过去了,算起来也算是个善终,你这么给他求医问药,多是治标不治本,他就算好了,如今的脾气说不定也改不过来了,你这日子不过了?”
他昨日也看得清楚,这赵当家已经他爹磨得心气都快平了,这是好听点的说法,说得难听点就是心如死灰,说什么骂什么都不还手不还口,日子照常过,亲爹照服侍,就是没有那股劲头再去拼什么好日子了。
赵当家沉默了许久,道:“我爹只是病了……就跟您昨日说的一样,他就是病了,脾气才那么差的。”
他其实也知道,他爹这个脾气实在是太坏了,好的时候是千好万好,不好的时候什么脏的臭的张口就来,差点逼死了媳妇瑞娘,他平时也没少挨臭骂……可爹就是爹,他现在不好,是因为他老了,糊涂了,可他年轻那会儿从来没有对他不好过。
那时家里有什么好的香的,都是紧着他娘还有他,打回来的肉,最好的都是给他娘和他,他就只吃点边角……对着祖父母也孝顺,真的横竖挑不出错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摔了那一次后,他爹就变了。
方才听刘当家说小张先生说他爹是中邪,他是信的……要不是中了邪,他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呢?
秋意泊将烟斗凑在了烛火上点燃了,缓缓地抽了一口,袅袅的雾气顺着他唇瓣的缝隙涌出:“可这病没得治,若能早日送走他,你不也轻松?我听说你夫人差点叫你爹给逼死了,后来和离了,想你也知道,你爹还在,恐怕没人敢跟你好。你已是二十有五,膝下尚无子嗣,若你爹再活过十年八载的,到时候你可就难了。”
时下人寿命可不算长,尤其是小老百姓,下田耕作的,都是拿命熬出来的,耕种出来的粮食却只能勉强吃饱饭,又缺少肉食,熬着熬着底子熬空了,人也就差不多了。上山打猎的就更不必说,虽然上山打猎不愁肉吃了,但却是在拿命去换的,山里有毒蛇有猛虎,还有精怪,就算什么都没有,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失足?都不必摔死,但凡摔断胳膊摔断腿,这条路就算是绝了,追不上猎物拉不开弓那还打什么猎?真指望几个陷阱能管饭吗?
赵当家听着听着,忽然喝了一声:“别说了!”
秋意泊说话素来是扎心的,赵当家喝完了才自觉失礼,他垂着头低声道:“……对不住,张先生。我、我什么都没想,我爹娘将我养到这么大,娘死的早,我没机会伺候她,现在我也不去想其他了,能将我爹伺候得舒舒服服,叫他多活几年就成了。”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到时候我一个人,怎么样都成,没有子嗣就当是我没这个福分了……”
秋意泊打断道:“可你也并不甘心不是吗?”
“……”赵当家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谁让我摊上了呢?我总不能不管我爹吧?”
“张先生,我不似你一般,读过很多书懂很多道理,我就知道我爹就是我爹,我要是不管我爹,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个畜生!我管着他,平素给他骂几句,我生气归生气,可我打心眼觉得只要我爹他要能多活两年,别说骂我几句,就是天天打我打断几根藤条,我心里都是愿意的。”
秋意泊心中微动,他看着这个有些消沉的憨厚男人,叹息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倒是难得……罢了罢了,我救他一救。”
“……只盼你不要后悔。”
赵当家猛然抬头,眼中狂喜,跪下连连磕头。这次秋意泊没有阻止他,他随着赵当家去了他家,刘家汉子还守在门口呢,见他们过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他扯了一把赵当家,“你……哎!糊涂啊!”
赵当家憨憨地笑了笑,秋意泊进了去,赵老头一见他就来了精神,正要破口大骂,却被秋意泊一掌拍昏,替他针灸,暗中再以灵气相辅,替他调理了一番,不过一盏茶就收了针,施施然地打算走了。
赵当家有些震撼地道:“这……这就好了?”
“嗯。”秋意泊应了一声,将一颗凡人用的养身健体的丹药给了他,“给他吃了就好。”
赵当家刚接了丹药,就见小张先生侧过头去咳嗽了几声,一点殷红透过他的指缝溢了出来,点点滴滴落在了衣襟上,在那件青色长袍上留下了一个个褐色的斑点。秋意泊心道这破地方因果可真严格,一五六十小老头的还能有什么因果,指望他吃了丹药再活四十年成为皇帝吗?
赵当家和刘当家看得直发愣,一时都没敢上来扶,何当家想起白天里说的小张先生是逆天救命要遭报应的,果然他今日来救了赵老头就吐血了!
等两人反应过来上去要扶,秋意泊却摆了摆手说了声不碍事的就走了,跟个没事人一样。赵当家自然不必说,刘当家满眼都是崇敬之情,拉着赵当家与他讲小张先生的事儿,赵当家在一旁守着自己亲爹醒过来,一边听着,忽然意识到了今日种种不对的地方。
他今天去找张先生的时候,张先生人在庭中,门却自己开了……谁开的?
方才紧张一时没发现,现在想起来张先生庭中的那棵紫藤是开满了花的——这棵紫藤是前头的张先生种下的,每年都是四月开花,一共就开那么十来日,二三十年了也没见变过,如今都六月了,这花怎么开了?
还有,他方才喝的酸梅汤的那碗晶莹剔透跟玉的似地,普通人家哪有能耐用玉器?不该是传家宝吗?就这么大咧咧地放着让他用了?
这……
秋意泊倒是没想其他,揣了药箱施施然地走回去。他见明月高悬,忽地想起了一句话:明月不独行,孤灯不是人。
毕竟是镇子,周围的居民也都是小老百姓,蜡烛可不便宜,若无要紧事,大家都是早早就睡下了,放眼望去,一片都是黑沉沉的。
月色皎洁,越发凄冷。
大半夜的,一个人走在外面就是容易想太多。秋意泊平静地想着,就这模样,真冲出来只鬼好像也不是很让人意外的事情……真要有……
罢了,有就有吧,还能怎么样呢?
衣摆在黄土路上轻轻扫过,发出了低哑的摩挲声,哎,这种小路,还是要让温夷光来走才好玩……让泊意秋来也不错。
也不知道泊意秋在做什么……
另一侧,问虚道界,广陵城中,正值花灯盛会,说是城主绝弦道君嫌冷清特意给办的。但几乎人人都是传,这其实是绝弦道君为了贺扶瑶道君证道造化之喜,特意举办的,贺扶瑶道君,也是贺天地苍生,叫大家也放下心来好好热闹热闹,有扶瑶道君在,以后问虚道界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
闻人素正在绞尽脑汁猜灯谜,有一说一,她这种现代人哪怕穿越时间挺久了,还是不太能适应拆字猜灯谜这种游戏,但那花灯确实好看……可恶啊,摊主居然不卖!
一定是她钱给得不够多!
“如鱼得水——是‘渔’字。”有人在她身边说道。
闻人素眼睛一亮,报了个答案,果然得了那盏她喜欢的花灯,她侧脸看去,打算与人道个谢,却见是个极其温润风雅的男子。她明明没有见过他,此刻脑中却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个人她认识,她脱口而出:“绝弦道君?!”
泊意秋眼睛眯了眯,折扇展开,掩去了一点笑意,他温和地说:“想起来了?”
闻人素目光灼灼,连连点头:“你怎么来了?”
她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话了,这里是广陵城哎,这灯会还是绝弦道君办的,遇见他有什么稀奇?
她努力地想了想,随即道:“你寻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泊意秋笑道:“时候差不多了,你该跟我回去了。”
闻人素当即撘拢了眉目:“这么快?”
泊意秋眉间微动:“或者,你带我去找金虹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