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冷清的街道向前走。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就算往常深夜还开着的烧烤摊也因为节假日的缘故而早早收了摊,门窗紧闭,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发出声响。
两个人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肩之间应该能塞进一个拳头,闻鹤往前移了半步,挡住一点风。
柏生突然说,“也太晚了。”
闻鹤闻言偏头:“嗯?”
“你等会还回去吗?你爸妈都睡了吧。”柏生没看他,声音低的快听不见,“一会儿走回来也怪麻烦的,大晚上打不到车……你就在我那睡算了。”
闻鹤差点就地立正:“!?”
“…你干嘛那样看我!”柏生立马道:“我没别的意思啊,你打地铺。”
闻鹤偷偷看他,“真的吗?”
柏生:“……难不成真让你陪我走过去再自己走回来啊!”
闻鹤差点发出嘻声,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那。”
柏生:“那?”
“现在是冬天。”闻鹤小声哔哔,“打地铺太冷了。”
柏生:“那我打地铺?”
闻鹤:“一起……”
贼鹅剩下的半句话被柏生一巴掌糊没了。
有一种奇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
虽然两人什么都没确切的说,没有清楚的话语,也没有什么仪式般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以及什么里程碑一样的“你可以和我交往吗”,但现在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闻鹤的脚步肉眼可见地轻快了起来。
柏生闷头向前走,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热乎乎的。
十二点后,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全变成了黄灯,在走过人行横道的最后一格时,柏生抓住了闻鹤的手。
闻鹤下意识地将他冰凉的手指全包裹起来,大拇指在手背上轻轻摩挲,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到柏生闷闷的声音:“不是说你都没牵过我的手吗?”
闻鹤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尚且不知道回应些什么,心装满了暖融融的毛球,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体会到雀跃的滋味,最后,最后他只是珍惜地握紧了柏生的手。
冷风中,下起了毛毛雨,一点点清凉的雨丝,甚至打湿不了人的头发。
口袋里手机的绿色指示灯不间断地闪,但隔着布料,光芒太过微弱,两个人都没有发现。
柏生突然指了指那边的烧烤摊,“你知道吗,那个...
大排档已经开了有七八年了,我高中的时候偶尔会来吃……有段时间我以为能省点晚饭钱,结果饿的头晕眼花,差点低血糖,老板给我送了串年糕。挺好吃的,除了玉米烤太硬了,三年前把一个人的烤瓷牙崩出去两米,那人看老板是个单身女性,想借此来讹钱,结果没想到老板是个东北人,一巴掌把他剩下半边烤瓷牙也打没了,烤玉米到现在还是那么硬。反正爱吃不吃!”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闻鹤也跟着笑起来:“真厉害。”
“这条道以前还不是柏油路。是那种土砖地,下雨天过去跟地雷阵没什么两样,直到你踩下去前一秒你都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溅水。全身毫发无伤地走过去到学校是可以好好吹一顿的。反正我不行。哦,对了,我是在实验中读的高中——你知道在哪吗?”
“我知道。离这里挺远的。”
“其实还好。就是坐公交车大概得五站,班主任好心,跟我说高三的时候早读可以在家里读,不用起那么早过来。我去年还去看过她,她老了,嗓子也哑了,还问我最近怎么样,过的好不好……她明明教我的时候才三十多岁。我很感谢她。”
“她很好。”
“大学我也是在本市读的。其实我的分数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可我总觉得,如果去了别的地方,万一他们找不到我了怎么办?那时候总想,这世界明明这么小,小到你打开随便一个公众号说不定都能看见熟人,小到你意想不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原来是认识的,可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了,还没有人看见我呢。我这个名字也不是很大众吧?”
柏生絮絮地说着,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可嗓音跟着手一起微微颤抖。
他从小就自尊心强,觉得展露出这一面是丢人的事。世界上不少不开心的人,他算什么特殊的一个。也不想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所以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伤口被长久的捂着,不见天日,偶尔会让他产生一种其实已经好了的错觉,但掀开来看,还是那样,从来就没好过。
但总是要说的。
……况且,他总对闻鹤有一种莫名的信心,他觉得比起“要说”,更像是“可以说”,好像全世界都有可能刺伤他,但闻鹤永远不会。
两人仍在街道上走着,闻鹤还是紧紧包着他的手指,柏生等了又等,抽了抽鼻子,“你不问我点什么吗?”
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失的,又是在哪里长大的,现在是什么样的想法,又期望对方能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闻鹤只是轻轻问:“冷吗?”
柏生一怔。
“……你的手好凉。”闻鹤在他的手心里呵了口气,暖风裹着,柏生的手被拉进了他的口袋里,和另一只修长大手不分彼此地交握在一起,“快点回去吧。”
柏生被他带着快走了两步,有些不安地追问:“你不觉得我很矫情吗?我自己也觉得。这世界上比我倒霉的人多了去了,人家照样开开心心的,而且我都几岁了,成年人了……”
闻鹤停住,很严肃地制止他,眉宇间出现些迟来的愠色:“下次别说这种话。”
柏生愣住了。
...
“别人不开心那是别人的事,和我没有关系。”闻鹤非常不喜欢他刚才的那句话,皱着眉理直气壮道:“我只在乎你为什么不开心。”
小学生一样的幼稚发言,被他讲的振振有词,还真有几分力度。
柏生:“我……”
又是安静。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闻鹤看着呆呆的柏生,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重了,懊恼地垂头,“对不起。”
他没有任何时候比起现在要希望自己会说话一点。
柏生愿意把这些自己的事情告诉他,说明柏生很信任他,柏生不太开心,柏生需要安慰……可他张口结舌半天,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说不出来什么就算了,他现在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再握紧一点对方的手。
柏生看着面前大鹅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道什么歉啊!”
闻鹤皱眉:“可是……”
“你又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柏生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说,“那也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自己确实长大了。
“我成年生日那会儿,路过这家蛋糕店——对,以前是家蛋糕店,现在变成螺蛳粉店了。看到橱窗里头的草莓蛋糕,馋的不得了。其实当时打工也攒下来钱了,偶尔买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想了想,一个人哪里吃得下那么多啊,最后还是浪费。算了。”
柏生的语调在不知不觉地变得轻快。
“你见过方圆了吧?他虽然看上去有时候表情比较歹毒,但实际上人很好的。刚刚毕业那段时间,都是他在帮我。以后你们见见面——记得别再说错话了,他对你印象不是很好。”
“……嗯……好……”
“哎呀你郁闷什么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那嘴欠的,回想起来还想抽你。”
“那手给你打。”
“谁打!收回去收回去。”
在这段柏生独自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中,他过往的碎片一点一点的展露,摩挲,诉说,然后被另一个人珍惜地填补。
气温很低,风很冷,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吹得通红,但二人的手依旧牵在一起,闻鹤的手心很烫,柏生被捂的差点出汗了,恍然间觉得自己捂着一颗真诚跃动着的心脏。
他突然想,他其实足够幸运了。
人一生看似要遇到很多人,但真正遇到自己想遇到的人也太难了。这不是“想”就能够做到的事,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他真的很幸运。
“闻鹤。”柏生叫他,“你妈妈那么年轻?”
“我不知道。”闻鹤认真地回答,“但从高中开始,别人一般都以为她是我姐姐。”
柏生:“这样啊……”
闻鹤察觉到了他的意思,立马开始汇报,“我还有一个弟弟。智商不是很高,你不要和他多接触,容易被蠢到。还有一只狗,你见过的。还有一个爸。”
“……”柏生无语,“你这个介绍顺序是不是多少有悖孝道了。”
什么叫还有一个爸啊!这话你也说的出来。
闻鹤茫然:“什么有被笑到?”
柏生:“没事。...
你继续。”
“我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闻鹤牵着他,闷道:“从小到大都是那样。”
“哪样?别人家的孩子?”
“不清楚。但是隔壁家经常拿我吓唬孩子,说再哭让闻鹤哥哥把你抓去做冰雕。”
“鹅鹅鹅鹅鹅鹅鹅!!!”
柏生笑着地跟闻鹤聊天,想到什么说什么,天南地北地聊,从小学说到高中,再从高中说到大学。想说的话有很多,但道路是有限的,很快就到了柏生的小区前。
“我妈妈很喜欢你。”闻鹤还在抓紧时间嘀嘀叭叭,“她很想见你的。”
柏生想起刚才误会的事儿,老脸一红:“这个还是太快……咳咳!”
他余光扫到地面,才发现自己被闻鹤占走了全部心思,竟然连下意识的倒数都忘记了。
一件事情做久了是会有惯性的,他以前踩着一百步回家,幻想着梦想成真,长大之后倒是不想了,但这件事情已经成了习惯,即使他搬了家,换了电梯房,还是会这样。
闻鹤敏锐地注意到了柏生的停顿,“怎么了?”
柏生回神,笑了笑:“没什么。”
手机还在持续不断地闪动,他瞥了眼,准备回家再处理,但踏上电梯前,总觉得心口一撞,有些牵扯般的钝痛。
不知道为什么,忽如其来,柏生呼出口气,感到自己内心莫名沸腾起了紧张。
……可紧张什么呢?
不是因为闻鹤。不是因为回家。那是……像海啸山动即将来临之际,属于人类独有的第六感。
就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事件迎接着他。
柏生蓦然生出些近乡情怯般的莫名情绪,直到他的尾指被闻鹤轻轻勾了勾,“在想什么?”
“……不,没有。”柏生说,“走吧,回家。”
楼道的声控灯不太灵敏,再加上已经深夜,他们刻意放轻了脚步,空间里黑暗一片,柏生只能感到拉着自己的温热掌心,和轻轻的脚步声。
五。
他的心脏开始莫名加速跳动。
四。
手机的绿光在昏暗的空间里不断闪动。
三。
他开始茫然地屏住呼吸。
二。
他察觉到……熟悉的门前好像有别人。
一。
灯亮起,柏生骤然停住了所有动作——
寂静的深夜里,冰冷的楼道外,不知什么时候等了四个人。一看到消息就赶来,风尘仆仆,满脸疲惫,眼睛里全是血丝,什么都没有带,那个女孩子已经困到差点撞墙了,身上披着另一件大一些的外套,视线交汇之时,一行人全部都静止住了。
柏生艰涩地眨了眨眼。
时空好像在旋转,他曾经许过的愿望流过的眼泪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朦胧的视线中,他只能感到闻鹤始终紧握他的手,和对面有着相似面容的女人梦中回忆了无数遍的哽咽嗓音:
“……柏生,还记得妈妈吗?”
“对不起。让宝贝受苦了。”
二零二二年的元旦节,辞旧迎新的一天,柏生的生日。...
他在这一天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并且以后,也会这样长久、长久的幸福下去,直到永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