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钻进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里, 粒粒尘埃踩着光跳舞。
套房的卧室中央摆放着一张两米的双人大床,舟崎遥斗裹着被子从床的这一头滚到了另一头,原本被他抱在怀里的枕头没跟上他的节奏,咕咚咕咚地滚下了床。舟崎遥斗伸出手想捞, 却没来得及捞着, 手在床沿僵了两秒后, 无奈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那已经软趴趴地躺在地上的枕头,最终还是没能克服心理障碍将它捡起来, 扯过另一个枕头垫着靠在床头。
与懒散不成样子的主人相比, 兢兢业业工作了一整晚的电脑简直精神可嘉。电脑屏幕上的程序窗口通过密密麻麻的代码连接着警局某个不可说的隐秘软件,代表着松田阵平的某一行正在运行。警局给警察们发放的手机里一般都有安装特殊的定位芯片, 而警局后台有相对应能定位这些芯片的程序软件, 舟崎遥斗设计了一个不会影响软件运行的小病毒,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软件里,窃听警察们的对话。
松田阵平的声音还在继续。
哪怕得知了个非常劲爆的线索后,他的声音已经不那么淡定了:“你说你妈妈昨晚给别人打电话, 告诉了那人你爸爸的位置, 那么是几点打的电话?你妈妈还说了什么?”
“晚上十一点半,她以为我睡着了出去打的。警察叔叔,我告诉你这件事, 有没有什么奖励?”小女孩问。
“奖励?你想要什么奖励?她说了什么?你妈妈是不是和某个犯罪组织有勾结?你爸爸妈妈平时都背着你在家里做什么?”松田阵平语速非常快,“你还知道什么?你爸爸的朋友都干些什么?你爸爸是被他的朋友绑走的吗?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警察叔叔, 否则我们没办法把你的爸爸抓起来——”
听到这里, 舟崎遥斗皱起了眉。
松田阵平此时的情绪波动非常正常, 这起案子像云也像雾, 四处都朦胧, 实在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但是他毕竟是被临时抓壮丁过来做笔录的,并不是专业刑讯出身,而且他和心理已经扭曲的变态打交道的经验不算太多,哪怕对面只是个小女孩。
哪怕小女孩今年才五岁。
“她还说了……”
忽然,小女孩停下了。
“警察叔叔,你没有办法把我爸爸抓起来对吗?你需要我给你提供帮助……咦?原来警察叔叔并不是老师说的那么厉害嘛,”小女孩轻快地说,“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就没有办法对不对?”
她尾音带着狡黠,并伴着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拼图和桌面摩挲出微小却尖锐的刺啦。笑声本该是最美好的意象之一,可此时整间会客室的温度降至冰点。
松田阵平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不说别的,单听沉重的吸气呼气,就能联想到他此时的表情绝对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听到这里,舟崎遥斗草草抓了把头发,将床头柜的电脑抱到自己的腿上,开始敲键盘。
啪嗒啪嗒的键盘声越来越大,蛮横地闯入会客室里两人的耳畔。笑声乍然停住,小女孩警惕地看了一圈四周,最终将视线落到松田阵平的口袋里。松田阵平看着她的面色犹如被打翻了的颜料盘,一瞬间混合了各种色彩,已经分辨不清元凶究竟是具体哪几种,但最后混在一起的成色相当难看。
松田阵平低头,目光落向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动解锁并亮起屏幕的手机。
键盘声还夹杂着电流轻微的杂音,突然亮起的手机,怎么听怎么看都像个惊悚电影开头。
“……噢,应该听得到了。”
略带着点回音的男声响起。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松田阵平的瞳孔瞬间紧缩——他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刚刚还在椅子上得意地晃着腿的小女孩有些神经质地抠着拼图,目光钉在松田阵平拿出来的手机上。
舟崎遥斗没有和松田阵平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解释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键盘声停下,会客室内瞬间变得极为安静,只听见舟崎遥斗说:
“你想让警察抓的人是你妈妈。”
“……”
小女孩连拼图也没抠了,咬着指甲看着手机。
“警察将你和你的妈妈分开问话,你认为警察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装模作样地配合。可当你告诉你面前这位警察——叔叔的时候,”舟崎遥斗的声音略顿了顿,松田阵平脸唰地黑了一下,“你意识到他并不是在装傻充愣,而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强大,他们需要依靠你。在你的家里,你只能被迫依靠你的父母,没想到在警局的时候,反而倒过来了,所以你很高兴。”
“相比于大多数同龄人来说,你的确称得上一句聪明,但也是自作聪明。”舟崎遥斗平静地说,“你想通过警察来惩罚你那躲藏在爸爸背后的妈妈,建议好好说话,笑得很难听。”
“……”
小女孩的脸色更难看了,看着手机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什么天大的仇人。
舟崎遥斗实在太擅长给人压力感了。这种像是鬼片开头的从天而降出场模式给人的压迫非同一般,再加上他那轻飘飘的语气,偏偏踩在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能扛下来。而对于一个小女孩采取这种招数,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欺负小孩。
舟崎遥斗似乎还觉得没欺负够小孩:“噢对了,你知不知道,五岁小孩的口供是无法作为直接证据递交给法院的?你有足够的其他证据定你妈妈的罪吗?”
“……”松田阵平的嘴角抽了抽,心说你就忽悠吧,只要和她这个年龄段智力相符的口供还是能作为证据的。
小女孩总算撑不住开口了:“我可以告诉警察叔叔,让警察叔叔去查!”
舟崎遥斗很冷淡地哦了一声:“那你不是还得靠警察叔叔?”
小女孩:“…………”
被舟崎遥斗收拾了一通后,熊孩子总算没那么趾高气昂了,老老实实地呆在椅子上回答问题。
“家里保姆和爸爸都不在的时候,妈妈会打发我去看电视或者玩玩具,自己走到一个房间里,把房门关起来和别人打电话。她很警惕,能让我听到的次数也不多,只有几次她好像是赶时间,确认我睡下后就出去打电话了。她每次打电话都会用和平时不一样的手机,我偷偷跟踪过,她内衣柜里有一个保险箱,手机都放在里面。每次爸爸心情不好,她就会打电话。”
“昨天晚上的时候,她和电话那边的人吵了起来——她告诉电话那边的人,爸爸的钱她要拿得最多,而且告诉他们爸爸什么时候最困,办公室里重要的文件都放在了哪里。”
松田阵平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一直躺在一张床上的枕边人居然早就准备好出卖自己获取利益……不过副市长显然也不会是个什么好人,这对夫妻孩真是一丘之貉,难怪生下来的女儿也不大正常。
舟崎遥斗打断了小女孩:“你看到她把手机塞进保险箱里了?怎么看到的?她会让你看到?”
“我很好奇啊……就,也没有看到,我没找到她的手机究竟放在哪里了,”小女孩不满地嘀咕,“不过我看到了保险箱,就猜应该是那里……”
舟崎遥斗:“有没有想过是你矮,所以才没找到?”
小女孩:“…………”
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小女孩终于不再耍小聪明,肯说出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去爸爸的车上玩过,每次聚会回来,爸爸的副驾驶上酒味都很重,特别难闻。”小女孩说,“爸爸这一个月脾气非常坏,总是疑神疑鬼的,有次我从沙发后面钻出来吓他,都被他打了一顿。他还想请几个保镖到家里来,但妈妈说家里多别的成年男人不太好,现在社会上的各种新闻那么多,万一保镖想对我和妈妈做什么事都没办法反抗……所以爸爸就放弃了。”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没人说话,松田阵平忍不住开口:“然后呢?”
小女孩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然后啊,我说完了。”
松田阵平摇了摇头:“没,我没和你说话。”
小女孩:“……”
然后松田阵平低头一看手机,发现手机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熄灭了,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乖得不能再乖。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舟崎遥斗的声音早就走了,来时不打招呼,走时不说再见,十分潇洒。
小女孩幸灾乐祸地:“看来他也没和你说话。”
松田阵平:“…………”
溜了的舟崎遥斗把电脑扔到一边,十分悠闲地开始订早餐。这家酒店的各地美食十分丰盛,就连早餐也花样百出,种类多到舟崎遥斗都想问问是不是还有爪哇国特产。舟崎遥斗犹豫都不带犹豫,直接将菜单翻到中国美食那一页,目光怀疑地在上面那听起来不太像早饭的“广式早茶”上停留了一会儿,心想着应该不会送上来壶茶,最终还是下了单。
舟崎遥斗不仅口味像个对岸国家的,而且胃也不像个日本人,比豌豆公主本人还要娇气,生冷辛辣或者过油的食物都很容易刺激他的肠胃,引起不适。舟崎遥斗深深地觉得以后千万不能在日本呆着,日本人酷爱生食冷食,周边的鱼还不能吃……
真的要命。
舟崎遥斗拿了身昨天晚上在酒店的服装店里买的衣服——在酒店里买包清洗烘干,除了多花亿点钱外都很划算。但一分钱一分货,高级品牌的衬衣和长裤一上身,再洗个脸刷个牙梳梳头发,踢掉一次性拖鞋换上皮鞋,下海营业丝毫没有问题。
至于钱,不够了再去黑吃黑,更不是问题,这个世界能在计算机上和他较量的人也就金字塔顶端的那么一小撮,在日本横行霸道毫无压力。等这个案子结束后,将一点钱洗了,运转一下还给女警官,毕竟还欠人家辆车。
等早餐的功夫,舟崎遥斗拉开窗帘。
哪怕恐怖案件频频发生,他脚下这座城市清晨仍然车水马龙。数不清的车在道路上爬行,人行道上的自行车冲得飞快,带着早饭边吃边跑的学生飞快地拐过一个弯,在下一个路口和同学相遇拍手。芸芸众生依旧沿着生活的齿轮继续运转,人声光影充斥着东京的每一个角落,喧嚣蒸腾浮上天空,被拦在这间总统套房的玻璃窗外。
舟崎遥斗垂着眼,注视着那些无形的喧嚣,又像是在看玻璃里映出的自己。
过了良久,他伸出指尖停留在冰冷地玻璃上,去触碰那虚无的自己。
——为什么还要查下去?你在想什么?
舟崎遥斗无声地问。
上一秒他看见的分明还是清晨的东京,可下一秒视线模糊,天旋地转,那轮挂在地平线之上的夕阳红得刺眼。轰轰的发动机声盖过了太多声音,却没有盖过身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的声音。
舟崎遥斗分明从来都没有听过那个声音,但却奇迹般地能将这个声音和自己每天晚上都会做的那同一个噩梦联系起来——因为它们俩本来就藏着无数个肉眼看不见的铁钩,不厌其烦地日日夜夜在那心底最深处也最柔软的地方啄食血肉。舟崎遥斗有很多种办法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甚至做到遗忘,可他只是坐在那儿,什么都没有动,大脑难得一片空白,那段唯一清晰的记忆开始自动播放。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舟崎遥斗说。
“奇怪吗?我没想到你对我会是这个评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
“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境况是我故意的吧?那你来做什么?找死吗?”舟崎遥斗的声音散漫又不经心,“而且你不生气,是想借着这件事得到我的信任吗?可惜,换别人说不定行,但是吊桥效应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想升职走错路子了。”
夕阳炽烈如火,可舟崎遥斗的目光甚至比火还要更加灼烫,仿佛要烧毁灵魂,挖出旁边人那个最不可说的秘密。
“……”
“被发现了,”身边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给个机会嘛。”
舟崎遥斗看着远处的那轮夕阳,周边数十辆车的车头像是锃亮的刀尖,不约而同地都向他对准,鼻尖充斥着雪茄的香气,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趴在他的车的前方,瞪大眼睛看着他,死不瞑目。
他余光瞥见身边人抓着操纵杆的手微微颤抖,可那双眼睛却亮得耀眼。
“……装模做样,”舟崎遥斗摆了摆手,“如果你靠着自己活下来了,就给你个死后能让我收尸的机会。”
……
收尸。
舟崎遥斗想。
他的灵魂仿佛已经被割成海和陆地两半,无尽无边的海包裹着陆地,海潮一遍又一遍地没过陆地上的沙石土壤,然后又退回了海洋。舟崎遥斗只能站在陆地上,任那记忆之海的海水淹过脚踝,然后看着海水褪去,看着海和陆地之间的界限如此鲜明。可是海水没过砂石和脚踝留下了道道水痕,那一道道水痕好像是许多场醒不来的噩梦,永远也抹不去,永远也躲不掉。
躲不掉。
所以他必须离开陆地,一步一步地走入海洋,任自己没有尽头地坠下去,哪怕海水再冰冷再泥泞——
“您好,您的早餐到了。”
门外酒店服务人员的声音将他惊醒,舟崎遥斗倏地回神,立刻转身迈向房门,将推着餐车的服务员放了进来。服务员将餐摆好后便推着餐车又退了出去,舟崎遥斗坐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
昨天顺带新买的手机叮咚声响起,舟崎遥斗拿起看了一眼,发现自己那昨晚刚上任的邮箱里多了条邮件。
来信人是江户川柯南,舟崎遥斗边夹了个水晶虾饺边看,越看脸色越不好看,就连Q弹的虾仁都感觉不香了。
江户川柯南虽然不是警方,但小侦探查东西的门路显然也很多。舟崎遥斗早就知道这个案子很复杂,背后牵扯了很多,但就算是他也没想到牵扯的东西会这么复杂。
副市长被绑架前的短信上是“港口Mafia”,这是个日本十分特殊的Mafia,位于横滨;副市长本人和家属的秘密刚揪出来一个又发现另一个,简直就像俄罗斯套娃;根据副市长的情况,江户川柯南又试着去查了一下其他在本案中受害的高官富商的家属,紧急调出来的通话记录证明,那些高官富商或当天或前一天,都和自己的某位家属通过电话……而那个通过电话的家属,正好都成为了高管富商的遗产的最大受益者。
谜团抽丝剥茧,真相却更恐怖。
“……”麻烦得连单价一千日元一只的虾饺,舟崎遥斗都味同嚼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