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小儿子在喊:“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大女儿回娘家了?
汤婶走了出来,就看到大女儿抱着小外孙女走了进来。
她正高兴,擦了擦手,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就消失了。
“你的脸怎么了?”
大女儿脸上一大块淤青,还破了皮。
“他又打我。”大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妈,我不想回去了。”
汤婶把人带到屋子里来,又气又心疼,忍不住数落道:“你要是不回去,大家真的笑话死你,不要说这种话,女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挨的打更多。”
大女儿哭得更厉害了,把旁边院子里的奶奶吵得过来了,一看这个场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小外孙女也跟着哭了起来,汤婶只能把婆婆送回去,然后又回来听自己女儿说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他在外面喝了酒,回来就骂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那男人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伙房里煮饭,对方一脚就踢在了她的后背,又骂她是□□,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汤婶叹了一口气,原来又是因为她女儿没有生儿子的事情。在汤婶看来,这件事的确是她们理亏了。
汤婶道:“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等你以后生了儿子就好了。”
可她晚上,汤婶看着旁边的女儿,她的眼睛哭肿了。
汤婶突然意识到,她的女儿现在和胡寡妇的女儿平安差不多大,平安……她还记得上一次看到平安的时候,她那种快乐的样子。
汤婶想起了胡寡妇这个女人。
胡寡妇从来不多语不多言,可她把女儿送进了城里。
她还记得,当初平安那个小丫头才七岁,镇上也就一个私塾,里面能去读书的要么是地主家的,要么就是父辈是读书人,私塾的先生是个老学究,根本不愿意收农民的孩子。
胡寡妇想要送平安去私塾读书,光这一个事情,镇上就不少人觉得她是疯了,且不说那先生根本不收农民的孩子,就入学的学费,她一个寡妇怎么拿得出来?
她当时还去劝了胡寡妇,平安一个女娃娃,读书识字也没用,她当时真的觉得胡寡妇没有必要那样做。
那个时候,还年轻的胡寡妇固执得很,卯着劲愣是把平安送进去了。
而现在,平安进城了,人人都知道,这个姑娘前途大得很。
汤婶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儿,对方还在哭,汤婶觉得她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汤婶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她要是和胡寡妇一样让自己的女儿去读点书该多好。
胡寡妇晚上睡不着觉,想的依旧是汤婶她们的事情。
她曾经也是那样一个中年妇女,和汤婶她们差不多。
她坐了起来。
外面房间里,李振花点着桐油灯,正在写着东西。
自从胡寡妇习惯了这边,她也就搬到了粮仓这边来住了,以前住的地方用来堆茅草了。
李振花听到声音,抬起头:“唐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烦恼?”
胡寡妇给她倒了热水,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把今天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她很想知道,李振花她们这样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事情要怎么办。
李振花想了想,道:“不要着急,慢慢来。”
“我就是怕。”胡寡妇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她心里着急。
她四十几岁了,不像年轻人那么天真热血,她经历过地主,经历过灾荒,上面的人从来没有在乎过她们。
而现在,他们愿意来听她们说话,愿意来看看她们的生活。
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李振花却懂了,她摊开了手头的书,道:“你不要着急,国家都会有办法的。”
胡寡妇抬起头,迫切地看着她。
“我听主任说,等农民协会成立了,还会成立妇女协会,不仅如此,到时候会有各种扫盲宣传,总有一天,城里的人会有的,我们村子里也会有,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所有农民的孩子也都能上学。现在已经有很多乡镇在进行《婚姻法》的宣传了。”
胡寡妇看着李振花找出来的宣传单,她看不懂上面的字,可是国家层面的努力却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别担心这些,就想想农民大会的时候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说,生活的事情,田里的事情都可以说。”
胡寡妇点了点头,对即将到来的农民大会充满了期待。
另一边,汤婶还是把胡寡妇叫她一起去农民大会的事情跟家里的男人说了。
男人喝了一口酒,没好气地骂道:“你去了做什么?你去说什么?人家是去开会,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开会?”
汤婶拨了拨火坑里的柴火,不说话了。
男人继续说道:“你有这个闲工夫,把大红的事情解决了,就没有哪家女儿动不动就回娘家的,别人看着就不丢脸吗?”
“你明天把人送回去。”
大女儿坐在一边不断地掉眼泪,小外孙女紧紧地挨着自己的母亲,不敢说话。
汤婶又想起了胡寡妇,心里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这都是命啊。
胡寡妇和李振花有半天休息时间,胡寡妇想着既然汤婶她们不想去,那她跟她们也聊聊天,看看她们有没有想说的事情。
李振花自然也跟上了。
结果两个人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汤婶家的男人揪住了汤婶,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李振花那个暴脾气,瞬间一声吼:“干什么呢!你给我住手!”
别看她个头小,声音却是非常洪亮。
“你给我等着!”
“等着也是这样,谁来了都一样,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教训我老婆。”
“真是管天管地还管男人教训自己婆娘了吗?”那男人毫不在意地骂道。
李振花气得发抖,胡寡妇赶紧拉住了她,小声道:“这里的确就是这样。”
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一直以来,男人打自己家的女人和孩子,似乎就是常见的事情,没有人会去管。
“是这样就是对的吗?”昨天还要说慢慢来的读书人此刻气得发抖,“过去是这样,那是过去,但新中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振花立马就去叫了主任和乡政府的人过来。
胡寡妇赶紧拉过了汤婶,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汤婶大女儿的事情。
汤婶今天要送大女儿回婆家,结果过去以后,汤婶被她们也一顿数落,说是她这个当妈的没有教好女儿。
汤婶开始的时候还赔着笑脸,但很快听到她们要把小外孙女送人,她就忍不下去了。
汤婶干脆又把大女儿和小外孙女带回来了,谁知刚回来,汤婶的男人看到了,也不听解释,硬说大女儿不安分,败坏门风,要教育她。
汤婶上前拦,男人火更大了,觉得她这个当妈的是罪魁祸首,于是就先教育她了。
胡寡妇听了这些话,叹了一口气,心里希望李振花叫来的人能够讲道理。
实际上,她不抱希望了。
胡寡妇以前也不是没有挨过男人的打骂,村子里所有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谁能管?
清官还不断家务事啊。
周围围了一圈人,主任和另外一个熟人很快就到了。
李振花走在最前面,指着汤婶男人道:“就是他打人。”
男人一点也不怕,振振有词地说道:“你这个小姑娘,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教训我家女人,你们来横插一脚,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主任把激动的李振花拦在身后,问道。
男人道:“汤强。”
主任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之前河梯垮了,你还去帮忙了。”
主任一夸,汤强立马道:“应该的应该的,我们都还分到了鱼。”
李振花见这样,气得脸都红了,她正要说话,胡寡妇赶紧拉住了她。
李振花转过头。胡寡妇小声道:“主任肯定有主任的原因。”
这边,主任道:“家里日子怎么样?”
“比以前好多了,多亏了国家的照顾,我们也有田地了。”汤强说道。
主任道:“是啊,现在国家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地主了,都是人民当家做主了。”
“我们肯定能当家做主!”汤强说道。
汤婶在旁边站着,缩着身体,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也着急,她知道自己今天肯定还要挨打。
外人能有什么用呢?外人根本不会帮她。
过去的日子里,她挨了多少打,镇上的人没有人会管。
她回过头,却听到主任表情严肃了很多,跟她男人又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
里面说什么婚姻法,还有什么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之类的,她大多数都听不懂,后面一那句话——
“你没有权利打她,你要是再打她,国家不会放过你。”他表情严肃地说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平城广花镇那边,有个男人因为打死老婆直接被枪毙了。”
汤婶一听这话,心说不好,她男人从来不允许别人威胁他,她以为她男人会打人,结果却看到她男人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赔笑道:“我这不是着急吗?也没有打到她,就是吓唬吓唬她。”
汤婶愣住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凶狠恐怖不能反抗的存在。
原来只是在她面前这样,在别人面前又是另一幅样子。
最后主任又教育了男人一顿,然后又是一顿说和,确定不会打人了这才离开。
李振花跟在后面,愤愤不平,对于最后的结果并不满意,不满地说道:“他说他没有打到人,汤婶脸上都有淤青了,不能把他抓起来吗?”
主任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哪有这么简单,现在也是没办法,法律还不够完善,人们心目中还残留着以前的老思想,我们要是直接把人抓起来了,反而会引起大家的不满,我听她们说过段时间就要来宣传婚姻法了,来宣传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的家庭关系,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才能对抗以前的封建家庭关系,振花,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打倒某个人,而是要打倒封建思想,解放广大农民兄弟姐妹被禁锢的思想。”
李振花听了以后,想到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未来,轻声道:“希望那一天快点来。”
胡寡妇其实已经很满意了,以前是女人挨了打都没有人站在女人这一边,现在至少有国家站在女人身后了。
胡寡妇本来以为她们不会去了,没有想到,真到这一天,她们四个人都到了,胡寡妇问了一下,才知道是汤婶最先决定要去,又跟她们说了一些话。
于是,大家就一起进了城,比起胡寡妇这个已经进城两次的人,其他人这是第1次进城,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到小汽车的时候,几个人都惊讶不已。
农民协会筹备委员会的人很快就到了,因为人多,于是大家是坐在货车的后面,几个人都新奇极了,这跟马板车可不一样。
一群中年妇女脸上出现了那种孩子般的好奇。
她们的目的地是中心小学。
正好学校放假,在这里开会和培训都非常方便。
培训的第一部分内容是学习土地改革的意义,了解封建土地制度的运行规则,了解地主的地到底来自于哪,揭露封建制度背后对农民的剥削。
第二部分内容是启发大家不信神不信命,要生活得好,就要踊跃参与进来,同时也是协会了解各个区县农民的情况。
前面两部分就像是胡寡妇说的那样,是这些先进分子帮助农民了解更多的知识。
第三部分则是新中国想要了解农民兄弟姐妹的情况。
胡寡妇认真地听着,她转过头,就看到汤婶几个人比她还认真,还在不住地点头。
说到地主的恶行的时候,说到灾荒,农民失去田地的时候,女人们都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那不单单是几句话,那是他们过去所有痛苦生活的来源,每个字背后都是无人看到的血泪,他们习惯了,别人也一直让他们习惯。
“你们就是穷苦命!”
“这辈子好好积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你们是上辈子作孽做多了,这辈子来还债的,这辈子好好地干活,下辈子说不定能投个好胎。”
“就你们这种泥腿子,敢挡老爷的路?”
多少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她们生来就是这种命,一辈子都不得翻身!
而现在,有这么多人愿意看到他们过去的痛苦生活,告诉他们那不是他们的命,只是地主阶级吸了他们的血还踩在他们的头上耀武扬威!
很快,汤婶被问到这些年来的生活。
汤婶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以前没有地……只能……租地主的地……现在有地了……”
她想起了土地的事情,想起了这件事还没有说一声谢谢,她赶紧学着自己以前看到的那些有文化的人那样,说道:“承蒙国家的照顾……”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不是读书人,她总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格外的滑稽。
可是这么多人没有人笑话,大家都认真地听她说,不少人还在点头。
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原本那种恐惧也消失了。
“我们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是还是有些怕,下雨的时候害怕,怕雨太大了,后面闹洪灾。”
汤婶看到上面的几个读书人都认真地听她说话,还在写笔记,她忍不住把自己心里所有的话都往外说——
“地里肥也不够。”她涨红了脸,小声说道:“雨下太大了,好不容易弄到的猪粪牛粪都被冲走了,玉米杆长不高。”
那些人里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点了点头,道:“这是个问题,之前也有专家说了这个问题,咱们平城地多,但地也贫瘠,种了庄稼,地不肥,收成自然也就不行,还是得研发肥料才行。”
汤婶听到这些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胡寡妇为什么只跟了那么短的时间就变化那么大了。
因为她说的话,真的能够被听到。
回来的时候,几个人都非常高兴,一个劲地说个不停。
“下一次还要来。”
胡寡妇看着她的朋友们,心里生出了一种自豪感。
“你别说,胡寡妇跟着粮仓的人,思想都越来越不一样了。”她们不像读书人那样感谢的话能够很平顺地表达出来,她们有自己表达感谢的方式。
“可不是,胡寡妇现在思想是越来越跟得上新时代了。”
“我们也不能落后。”
胡寡妇听到这些话,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含着笑看着她们,她的心里回荡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这种情绪不同以往,不同她和粮仓的同志们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暖,这是一种全新的情感。
她看向几个人的目光更加地亲近了,这好像是过去十几年都没有亲近,她们的心像是紧紧靠在一起。
不同于以往,她们每天见面打个招呼,然后要各自为自己的生存而忙碌,生存两个字已经压垮了所有的空间。
而现在,她们好像在为同一个事情而欢呼。
胡寡妇心里无比高兴。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年她来雨兰镇,雨兰镇的人接受了她们。
她希望雨兰镇的人们越来越好,她爱这个小镇。
以前世道难,大家必须要团结才能勉强活下来。
现在的新时代来了,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胡寡妇年轻时那些被生活揉碎了的希望,现在一点点地活了过来,她也有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而那种美好的未来,更是要大家团结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