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文化不代表没家教。他爹泥腿子出生,也有一套待人接物的道理;他娘系出名门,虽不要求萧令璟守外祖家的家规家训,却也教他知礼、守礼,不逾礼。
他萧令璟做不得陌上人如玉的公子,至少要当个正人君子。
夜宁听完,却不赞同地蹙额,他指指火塘,对着萧令璟比出个抹脖动作。
萧令璟沉吟片刻,明白过来:红岩山的岩质漏风,白天升温快,夜晚却极寒,洒水成冰的那种寒。姑娘告诉他的是,若没有篝火,人躺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晚上就冻死了。
“这个姑娘放心,我会生火的——”
夜宁却摇摇头,继续比划,这里山洞虽多,但能通风又能安全燃火的,只有他们目前所处的这一个:过于通风的山洞太冷,不通风的山洞又会让木柴燃烧不充分,人在里面,极易窒息而死。
他们这个,也是侍卫大哥挑挑拣拣,冒险试了几次才最终找到的。
“……”萧令璟虽记着男女有别,但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去守虚礼。他沉默须臾,折中道:“既如此,不若姑娘借我两条毯子,我睡地上好了。”
地上?
夜宁深吸一口气,忍了忍,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莫生气,他虽知汉人礼多,但没想到竟这般麻烦。
波斯绒毯是软,可红岩山地板更凉,凭他胸腹上破着大窟窿去躺,岂非是在找死?
他走上前,虚戳萧令璟胸膛:你身上有伤!
萧令璟却道:“从前在军中,我们也是这样躺地板的,急行军时偶尔借住百姓家,也断没有占主人家床,或者和主人家同床共枕的先例——”
夜宁:“……”
废话真多,他不想忍了。
他上前扯住萧令璟手臂,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他掀上石床,然后夜宁极快扯起被子,一整张盖到萧令璟身上。
动作太快、行云流水,萧令璟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姑娘摁翻。
姑娘穿着流苏红裙,隔着被面骑在他身上,整个人趴下来,双手捏着被角、死死摁住他肩膀。
因这一番动作,夜宁头上的红色头纱脱落,蓬松的金卷发垂下来,将两人的脑袋罩在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从发丝缝隙中透进来的烛火明明灭灭,衬得他那双异色眼瞳更加深邃。
萧令璟只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别开了眼睛:他怕溺死在湛蓝色的深海里,他怕被翠绿宝石夺去心智。
而且,姑娘离他太近,身上淡淡的皂香,已一点点钻入了他的鼻腔。
萧令璟心咚咚跳,精神一紧,身上也卸了力。
见他不动了,夜宁才满意地拍拍被子,从床上爬下去。
折腾了这一会儿,萧令璟也没了力气,他闷在被中,密密出了不少汗,内心纠葛片刻后认命——他伤着,一张床就一张床吧,反正各盖一条被子。
他自身正,可鉴天地日月。
不过,等夜宁熄了灯烛靠过来,躺了一会儿的萧令璟,又有意无意嗅到了那股特殊的皂香。
萧令璟:“……”
眼耳鼻舌身、视听嗅味触,五感中唯一不好控制的就是这嗅觉。
萧令璟躺在石床里侧屏息半晌,夜宁的呼吸都平稳了,他却还是无法入眠。
他不好干躺着,便逼着自己想战事、想朝中对他们萧家的非议,想年末林太傅的寿宴、想次年三月即将进行的新帝选秀,想着想着,眼皮终于发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而萧令璟沉沉睡了一会儿,混沌的脑海中,忽然又出现了那日的战局——
他策马在前,身后是叫嚷着的突厥骑兵,狂风呼啸、漫天黑沙,他跑啊跑,没见着库撒大河,却不慎撞入了一片桃林。粉嫩的花叶像戈壁滩上散不尽的沙暴,一重重、一层层,由远及近将他困在原地。
花叶越来越多,渐渐夺走了他的马,裹住他的手脚,缠上他的脖子。萧令璟难以呼吸,下意识挣了挣,那些桃枝却像有意识般弯曲着绕上来,将他整个人勒得更紧。
窒息的痛苦令他偏了偏头,伸出手去扯脖子上横着的粗枝。
结果,入手的触感却不是粗粝的树皮,反像是一段温润的羊脂玉,萧令璟有些讶异,正用手抚摸着细细辨认,耳廓中,却又被吹入一股热气——
……热气?
桃枝怎会有热气?!
萧令璟一惊之下乍然睁眼,却见身边熟睡的小姑娘,已无意识地裹着被子,扎手扎脚地缠上了他——手臂横上他脖子、脸颊贴着他肩颈。
“……”萧令璟倒抽一口凉气,后颈上哗哗冷汗淹湿枕巾。
他僵着身子,呼吸都放轻,等了好一会儿,心跳才渐平。
萧令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挺直身躯,然而姑娘轻柔的呼吸洒在他肩膀上,由内而外烧得他浑身滚烫。
静谧的山洞中只有风,他不安得很,耿直了脖子,却忽然听见细微水声。
萧令璟有些奇怪,凝神望去,却发现他这一侧的洞顶上不知何时渗出了许多水滴,一滴滴水珠汇聚到一起,正好落在他的被子上,很快就在他胸腹靠下的位置上,晕开一滩说不清、道不明的水迹——
红岩山是风蚀形成,洞内不会渗水,外面,或许又在下雨。
“啧……”萧令璟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夜宁就被他的动作惊醒,他揉揉眼睛起身,随手燃起蜡烛,一扭头就看见萧令璟被子上有一大片模糊的湿影。
“……?”夜宁打了个哈欠,细看发现萧令璟面色尴尬、眼神闪躲。
他恍然大悟,连忙起身找新的被褥。
抱出被子后,夜宁犹豫片刻,还是拉起萧令璟的一只手,表情诚恳,一字一顿地在他掌心写道:
——你伤很重,是会体虚。
——尿床而已,我不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