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在秦昭襄王死前悲伤了一会儿,但他与曾大父的感情并不是很深厚,还被曾大父试探过。
可见到舅父和蒙武抱头痛哭,他不知为何也鼻头一酸,脑海中浮现出曾大父离世前慈祥的模样。
嬴小政皱了皱鼻子,背着双手,扭头不去看朱襄和蒙武。
两人哭了许久,又向北边拜了又拜后,才止住哭声。
他们如此真情流露,让船上的人都稍显尴尬。
这时候,他们应该露出同样悲伤和怀念的神色。但他们没有料到这一幕,所以没做好心理准备,也没有备好沾了姜蒜的帕子,只能皱着脸装怀念。那模样,别提有多别扭。
朱襄擦干眼泪,环视周围,意识到了这一点,赶紧拉着蒙武进船舱。
怀念先主无事,但如果有人小心眼,觉得自己没哭出来很尴尬,就诬告蒙武怀念先主不满如今秦王,那就不好了。
蒙武虽然没有再哭,但心中悲伤的闸门仍旧没合上。
还好,他还记得护送的职责,将权力暂时交给副将,然后与朱襄回到船舱继续哭。
完全被亲父忘记的蒙恬表情复杂。
亲父是因为悲伤而忽视了我,还是真的完全忘记我也来了?
蒙武到了船舱,又对朱襄哭了许久,怀念秦昭襄王的好。
秦昭襄王在世的时候让臣子们喘不过气,但离世后,他提拔的臣子们就只记得这是一个英明的雄主了。
朱襄这次没陪着哭。他一边安慰蒙武,一边说起新的秦王登基后的一些趣事。
比如蔺贽错失相国之位,蔡泽成了相国,蔺贽补上了蔡泽的丞相之位;比如嬴小政猎不到兔子,猎到狐狸都猎不到兔子。
蒙武成功被朱襄逗得破涕为笑。
“蔺礼那性格……他故意的吗?”蒙武抹了抹红肿的双眼,“他若想当相国,绝对不会让太子……让君上认为他不可靠。”
朱襄叹气:“蔺礼明明是仗着君上性情宽厚,故意恃宠而骄。他本就不注重权力地位,这些都比不过他自己过得舒服。”
蒙武想了想蔺贽的性格,觉得朱襄说得也可能有道理。
蒙武道:“丞相也是高位。唉,当年迎你们入秦,谁想到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厉害。”
朱襄促狭道:“你这话可就虚伪了。你当日迎我们入秦的时候,先主亲自迎接我们,你还不知道我们厉害?”
蒙武:“……还真是。好吧,那时你们就已经很厉害。让先主亲自出城迎接的贤才可不多。”连应侯都没有这待遇。
朱襄拍了拍蒙武的肩膀:“擦一擦脸,你儿子也来了,好好和他叙旧。”
蒙武愣了一下,疑惑道:“儿子?”
朱襄也很疑惑:“你不知道蒙恬已经成为政儿近侍,和政儿一起南下吗?”
蒙武摇头:“不知道。”
朱襄无奈:“你都不关心一下咸阳的事?就算不关心,家书呢?没收到?”
蒙武挠挠头:“咸阳离南郡这么远,这点小事我不知道不是很正常?”
朱襄想了想,道:“也对。蒙恬刚成为政儿的近侍,我们就南下了。你的家书应该还没有我们行进的速度快。”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嬴小政在狩猎中遭遇的事告诉蒙武。
蒙武道:“难道咸阳出了什么事?和恬儿有关?”
恬儿……虽然这么称呼没什么问题,但朱襄不知道为何觉得有点怪异。
“蒙恬卷了进来,确实应该告诉你。”朱襄道,“君上即位不到一年,秦公子就有了争夺王位的势头,试探了政儿。”
蒙武眉头一挑:“太子之位乃是秦王所定。既然太子之位已定,谁来争夺就是冒犯秦王的威严。”
朱襄道:“确实如此。他们大概认为当今君上为人宽和,不会怪罪他们吧。”
朱襄将当日之事细细道来,但隐藏了自己对秦王柱的谈话。
这些话他能和子楚说,但对其他人最好还是隐瞒。不是他信不过蒙武,隔墙有耳,知道得越多,传到秦王耳中的可能性就越大。若是秦王知道自己乱传与他私下之话,肯定会与自己疏远。
就算秦王柱对他太好,也是君臣有别。
“政儿果敢。”蒙武松了口气,“还好他足够机警,没有让刺客近身。”
说是玩笑,但若那人扑上来之后真的刺杀政儿该怎么办?就算他没有武器,以成年人的体格,也可能伤到政儿。
蒙武恶意地想,说不定那些人就心存以玩笑之意刺杀政儿之意。
朱襄没有这么想。若他们真的刺杀了政儿,涉事的秦公子至少也是个驱逐。子楚不仅还是太子,还有一个儿子养在华阳王后身边,地位并没有被动摇。
子楚又不是因为政儿这个“好王孙”才被看重,他自己也有秦王之才。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出手的人并非这群愚笨之人。他就等着你们两败俱伤。”蒙武恶意揣测道,“如果政儿出事,你与太子关系也会脆弱不少。”
朱襄本想说,子楚可以与春花再生一个亲外甥。但这种玩笑,他开不出来,对子楚和春花都不尊重。
而且他也知道,外甥和外甥也是不同的。
不提政儿在他原本历史中的地位,和政儿本身的聪慧。他与政儿相处的这些经历不可复制,只有政儿会成为他和雪的孩子,无关血缘。
“他们不会有机会害到政儿。”朱襄斩钉截铁道。
蒙武道:“在南边,你和政儿绝对安全。君上让你们南下,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朱襄笑道:“说来,虽说君上任命我为吴郡郡守,其实还有一道政令,政儿才是吴郡郡守,我负责监察南方,快,南郡郡守。”
朱襄伸出手。
蒙武不明白朱襄动作的含义,犹豫地把手放到了朱襄的手中。
朱襄:“……”
蒙武:“?”
朱襄把蒙武的手甩开,骂道:“我是向你索贿!你这个南郡郡守不给我送礼,小心我回去说你坏话!”
秦昭襄王在人生最后时刻,将新占领的南秦土地新划分出南郡和吴郡两个新郡,蒙武就是南郡郡守,李牧暂代吴郡郡守。
郡守负责一个郡的军务政务。李牧被秦王拜为将军,掌管整个秦国舟师,能自由地攻打南方不属于秦国的任何地方。他本不应该兼任一郡之首。
李牧本来是推举王翦担任吴郡郡守,但秦王柱思来想去,觉得王翦和朱襄不是很熟悉,怕朱襄会束手束脚,就让嬴小政当郡守了。
王翦对此并无异议。新秦王不认识他,肯定不会立刻对他委以重任。何况比起当郡守,还是跟着李牧将军训练舟师更为有趣。
他的价值会在战场上展现。
战国时已经有“监察”的官职,国君和相国也时常巡视国土。
秦王柱给朱襄的任命,就是代替秦王巡视南秦,监督南秦官吏和将士,顺带指导种田。
当然,在朱襄这里,就是南下种田,顺带巡视监督。
所以朱襄真的有权力给秦王说坏话,批评蒙武没好好干活。
蒙武愣住:“啊?索贿?”
朱襄搓了搓手指,把自己一张外人称的神仙脸挤出一个猥琐表情:“不给点东西,难道让我白白为你说好话。”
蒙武又愣了一会儿,在朱襄无语的神情下,回过神朱襄在与他开玩笑。
他立刻严肃道:“你怎么能索贿呢?我现在就给君上写文书状告你……哎哟,你踹我做什么?”
朱襄道:“你这时候难道不是慷慨地让我去你库房,看中什么就搬什么吗?”
蒙武大笑:“你去找李牧,李牧肯定这么说,我不能和他说的一致,不然多没意思。”
朱襄摇头:“不,李牧一定会不理我,然后对政儿说,别学你舅父,回去找荀子告状。李牧就是一只喜欢告状的大尾巴狼!”
蒙武再次大笑。
听到船舱中的笑声,船舱外的人松了口气。
蒙郡守终于不哭了,他们也不用皱着脸了。
蒙武打理了一下仪容后才出来,这次是带着笑意重新与众人见礼,并对雪姬和嬴小政说了声抱歉。
雪姬连忙让蒙武别介意。
嬴小政抱怨:“你和舅父把我晾在这里,我不高兴,我决定要欺负你儿子。”
蒙武拍着蒙恬的背道:“尽管欺负!恬儿没什么本事,就是皮实!”
蒙恬:“?”亲父,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是蒙家最厉害的人,会比大父还厉害。
嬴小政抱着手臂道:“蒙伯父,这可是你说的。将来别后悔。”
蒙武笑道:“绝对不后悔。他被政儿你欺负,是他的福气。”
朱襄接嘴:“福气?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蒙武十分干脆道:“要!”
朱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耻于与你为友!
蒙恬表情一片空白。
亲父你在说什么?亲父你脸不要了吗?亲父你在长平君和公子政面前怎么是这个模样?我那稳重严肃的亲父到哪里去了?
蒙恬第一次发现自己亲父不正经的一面,尴尬地想跳进水里去。
朱襄怜惜地看了蒙恬一眼。
可怜的孩子,我的友人,难道有什么正经人吗?就算是蔡泽,他也得跟着我们一起胡闹!
“蒙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吕不韦,这是李斯。”朱襄道,“我这次南下,除了种田,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具体的事,你问吕不韦和李斯,别来烦我。”
蒙武无语:“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然后就交给其他人做?”
朱襄理直气壮:“对!”
蒙武“呸”了朱襄一下,找吕不韦和李斯私下聊天去了。
他明白,朱襄让他和吕不韦、李斯单独聊天,是故意给他们制造轻松聊天的机会和话题。这两个人要做的事估计真的很大,需要自己全面配合。所以自己与他们有一定的私交,之后会更顺利。
而且,说不定这两人经历此事后,就要在朝堂上高升了。
蒙武就这么抛下朱襄一家三口去谈工作,蒙恬再次震惊。
亲父!公子政和长平君的地位更高,你是不是应该先安顿好他们!
蒙恬想代替亲父向朱襄和嬴小政道歉,但以他的身份,不应该越俎代庖道歉。所以他尴尬得头皮都发麻了。
“我与你亲父为友,我们不拘于这些小节。”朱襄温和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我与你亲父为友,却对你冷淡?”
蒙恬忙说“不敢”。
朱襄道:“你是政儿近侍,以后将是政儿臣子。若我在你心中还未习惯与政儿的君臣关系时,贸然拉近了你与政儿的关系,对你有害无益。”
朱襄冷眼看着蒙恬在嬴小政身边做事,发现蒙恬现在还很稚嫩。哪怕他比起同龄人已经好许多。
比如他现在仍旧没有将嬴小政视作主人,而是将他自己视作秦王送给孩童的侍卫。
这一点很致命。
蒙恬是自秦昭襄王起便培养的嬴小政心腹,他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但他来到嬴小政身边之后,他却没有将位置摆正。
这可能因为嬴小政年龄还小,也可能因为嬴小政连太子都不是。
朱襄希望蒙恬能够快点醒悟。因为他这个小外甥没什么耐心。
现在嬴小政身边的能人太多,那些长辈恐怕能一直伴随着秦国统一,甚至在秦国统一之后还与嬴小政同行许多年,所以嬴小政对“同龄”贤才的渴求并不大。
他估计会等有了孩子之后,才会想着去给这些人机会。
所以蒙恬没有摆正自己的地位时,嬴小政没有去培养和提醒他。
但蒙恬是蒙武的孩子,是蒙家一家人寄予希望的后辈,朱襄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一下蒙恬。
他也希望,嬴小政身边除了长辈,就算不打算要同辈朋友,也该有自己的心腹。
“政儿已经长大了。他都能手刃刺客了。”朱襄这次没有揉嬴小政的脑袋,只是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接下来,他将成为一郡之首。他身边不该只有长辈,也该有自己的心腹,帮他做一些不让长辈知道的事。”
嬴小政皱眉:“政儿没有事不让舅父知道。”
朱襄道:“现在没有,但以后应该有了。不是舅父会害你,也不是让你不相信舅父。只是人都该有自己的秘密。就像是我们打牌的时候,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才能叫底牌。最好己方也不全知道,这样才能出其不意。”
嬴小政嘟囔:“那舅父有不让政儿知道的秘密?”
朱襄点头:“那可多了。”
嬴小政虽然知道,但还是不满地抿紧了嘴。
朱襄道:“比如,政儿你知道每日舅父拿出来,政儿最喜欢吃的糕糕,藏在哪个箱子吗?”
嬴小政:“……”
嬴小政脸色一垮:“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把白翁廉翁送给我的武器锁在哪里了!”
朱襄笑道:“还有你最喜欢看的故事书,你也不知道在哪里。”
嬴小政有些生气了:“舅母!”
雪姬忍笑道:“好了,别逗政儿了。”
朱襄严肃道:“我没有逗他,是实话实说。”
他干咳一声,把走偏的话题拐回来:“所以,我希望你早点蜕变,端正心态,成为政儿第一个左臂右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他语重心长道:“别看你阿父说什么你只是皮实,其实私下里他经常夸奖你,说你是蒙家的麒麟子。”
蒙恬的脸色不断变换,又是羞愧又是羞赧。
“恬谨遵长平君教导!”蒙恬拱手作揖。
朱襄道:“别对着我作揖了,去对着你的主父作揖吧。现在你就是政儿第一个家臣。”
朱襄这次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虽然政儿年纪小,但也是你的主父。”
嬴小政把朱襄作怪的手打开,嘟囔:“我还没认可他是我家臣。”
朱襄道:“那蒙恬,你就更该努力了。”
蒙恬:“唯!”
嬴小政冷哼了一声,不断打量蒙恬。
梦境中的大嬴政很喜欢蒙恬。但大嬴政喜欢,自己就要喜欢吗?
不一定。
现在他就不喜欢蒙恬,因为蒙恬轻视他。
不过既然舅父都这么说了,看在舅父和蒙伯父的面子上,嬴小政准备给蒙恬一个成为自己家臣的机会。
若蒙恬抓不住这个机会,这个大嬴政的宠臣,他就不要了。
蔺伯父的孩子,蔡伯父的孩子,还有老师李牧的孩子……他将来的宠臣替补这么多,蒙伯父的孩子还要使劲靠后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