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峥不胜其扰,和长姐傅茹兰通话时直言不讳:“他们是怕我病死了,傅家企业的股票下跌,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组数字,在他们眼里就是真金白银。”
固定电话是复古的民国样式,和客厅整体奢丽的装修风格极搭,窗外的光影落在傅云峥身上,像副画似的好看。
余鹤靠在沙发上,以拳撑头看这一幕。
他对自己的骨头很爱惜,平时没事的时候能坐着不站着,坐也不好好做,斜歪着身子懒洋洋的。
和傅云峥形成鲜明对比。
傅云峥端坐桌边,手持听筒,衣襟笔挺,没有一丝褶皱,满身清贵端方,穆如清风。
电话那边傅茹兰不知说了些什么,傅云峥神色不变,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这半个月下来,连余鹤昼夜颠倒的作息都快调整过来了。
刚开始晚上睡不着,白天陪护在傅云峥身边就犯困,傅云峥倒也不挑,也不扰他。只有一次,余鹤在花园凉亭里倚着柱子睡着,傅云峥立刻把他叫醒了。
白天这样断断续续的睡更累,还不如强撑一整个白天,晚上好好睡一觉。
可惜,人对自已总是很宽容。
余鹤每次犯困时都想:就把眼睛闭上歇一会儿,闭目养神。
然后就睡着了。
和上课时闭眼听讲有异曲同工些的意思。
偏偏傅云峥对余鹤也过分宽容。
综上所述,余鹤颠倒的作息至今还没有完全调整成功。
这会儿,他靠在沙发上听傅云峥讲了会儿电话,眼睛又长长了,上下眼皮就像正负极,非要往一块吸。
黎静正亲自擦拭红木架上瓷器摆件,摆放的瓷器大多是古玩,最值钱的天青釉三足樽式炉出自北宋汝密,虽然只有一个巴掌大,但价值不可估量。
这样精细的活,黎静不敢假手于人。
整个庄园除了章衫直接受雇于傅氏,其他所有工作人员——
包括室内外的保洁、厨师、园艺师等等帮佣,都是傅氏和保洁公司签署的框架协议,黎静是物业公司的经理,代表公司和云苏傅宅对接。
如果因工作人员失误对雇主的财产造成损失,都是由物业公司直接赔偿。
豪门深宅里,随便一件东西都动辄六七位数,没有物业公司托底,谁敢请一群外人进入内宅帮忙。
即便是黎静,在擦拭瓷器时都是万分小心,还在红木架下面铺了一层防摔保护垫,也没穿平时常穿的高跟鞋,而是换了一双平底鞋。
将最后一件瓷器稳妥摆好,黎静转过头瞥见余鹤窝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儿子正在上初中,今年十四,就比余鹤小五岁,她看余鹤就如同看自己儿子,最看不惯余鹤那副没骨头的样子。
年纪轻轻不学好,就知道傍男人。
成日里慵懒悠闲也就罢了,此时一双眼半睁半合,烟视媚行,坐没坐相,打眼一瞧就是夜总会出身。
真是狐媚偏能惑主,竟把向来冷静自持的傅先生迷得神魂颠倒。
确实,傅先生身边一直干干净净,何时见过这种高段位的货色。
昨晚,灯光透过窗帘缝隙露出端倪,傅先生卧室的灯直到凌晨才熄灭,可见是在病中还不免和余鹤胡闹。
不成体统。
黎静半蹲下身,卷起保护垫时细眉微敛,不动声色地取下那只最珍贵的汝窑炉。
她慢步走至傅云峥身边,微微躬下身:“傅先生,红木架上的瓷器都擦过了,其中几只刚刷了保护油,拿取时请小心。”
将天青釉三足樽式炉放在傅云峥手边,黎静说:“这只汝窑炉好像又开片了,添了两道鱼鳞纹,您瞧。”
黎静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余鹤还是睁开了眼,黎正静将汝窑炉上的开片指给傅云峥看。
傅云峥很喜欢这樽汝窑炉,他拇指摩挲着青釉面:“最近转凉,想是和气温变化有关。”
黎静点点头,回到红木架边捡起保护垫:“那傅先生您慢慢欣赏,我先下去了。”
傅云峥应了句,端详着手中的汝窑炉,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思。
见余鹤有限好奇,傅云峥把三足樽式炉递给余鹤,向他解释什么是开片。
开片实际是釉表缺陷的一种,称之为‘崩釉’。瓷胎和瓷釉的膨胀系数不同,瓷胎因膨胀而撑裂釉面,崩裂出独特纹路,转换为汝瓷之上浑然天成的韵味。
开裂后的纹路变幻莫测,缺憾在素胚之上绽放成惊艳千年的美。
裂纹形状无法具体控制,温度、湿度等外界因素都会产生影响,开片皲裂并非一次性的,这种延续性的变化宛若赋予汝窑生命,在许多爱好者的眼中它不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株花、一朵云。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青色釉面上会纵横生长出新的纹路。
把汝窑炉放在阳光下,余鹤瞧见青色釉面上的鳞纹宛如冰裂,随光渐隐渐现,他中肯评价:“挺好看的。”
余鹤太年轻,尚且无法品味汝窑背后那静默千年的深沉光阴。
岁月在釉面上绽开的鳞纹,于他而言就像歌楼上的烟雨,强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有些许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傅云峥自然不会要求余鹤懂。
“好看就拿着玩吧。”傅云峥说。
也许等余鹤足够成熟,也能有一天体会到傅云峥此刻的心境,不过那时,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一起了。
余鹤不会永远呆在傅宅,深深高墙困不住仙鹤,他总有一天要走的。
那就把这樽天青釉三足樽式炉送给余鹤吧,有朝一日,余鹤总归会读懂汝窑。
只是不知彼时再见这樽汝窑炉,余鹤会不会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