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阳宫正殿退出之后, 狄仁杰立命侍从驾驶马车,驰入夏官侍郎凤阁舍人李昭德的府邸,递上拜帖请求一见。
两人都是复唐派的柱石, 彼此之间声息相通遥为呼应, 虽然相隔千里万里,却是神交已久的老友。而今盟友到访, 李昭德自然倒屐相迎。但迎入正厅后寒暄不过数句, 狄仁杰便请屏退随从, 而后向李昭德出示了一份帛书。
纵使李昭德沉稳老练,接过帛书仍不由大吃一惊——绢帛上墨迹淋漓言辞激切, 字字句句却都指斥的是周兴来俊臣贪墨误国残刑害命肆行非法等种种大逆不道的举止,而且条分缕析证据详密,真正是有理有据严丝合缝, 足以将周兴来俊臣打得万劫不能超生!
李昭德细细读过这份致命的文章,终于看到了落款:
【臣, 太平公主李,谨上】
李昭德:……
“这是太平公主所书?”
他扬一扬绢帛, 口中分明是普普通通的疑问,却莫名能听出一股无以言喻的诧异。
——太平公主写得出来这样罗织严密面面俱到的奏疏?再说了, 这份弹章词藻华美典雅而又蕴藉风流, 但论文采也是一篇顶级的文章, 这能是太平公主写的?
我怎么不信呢?
狄仁杰叹了口气:
“……这是上官才人命笔的。”
李昭德还是盯着他。
“……好吧,老夫也参谋了一二。”
李昭德嘴唇微微抽搐:外朝宰相怎么会与宫中的女官搅和在一起?其后必然有皇帝的默许,搞不好圣人还亲自干预了文章的措辞。
所以这该叫什么?太平公主与狄相公上官氏武皇加起来能威震整个朝堂,我们四人真是嘎嘎乱杀?
李昭德无声吁气,开始从头细读这封弹劾周兴来俊臣的帛书。既然帛书中隐约有皇帝的影子,那么已经可以看作是一份成文的敕旨, 所欠缺者唯有草诏用玺的流程而已。
但再次细读之后,李昭德却不由皱起了眉头:即使弹劾的奏疏本就激切夸张危言耸听,这份帛书也未免有些太为过分了,若以上面罗列的罪名而论,那么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抄家灭族不算,恐怕还要有更大的波澜——
“……彼等肆行无忌,竟掠卖人口,潜置巫蛊。将行窃弄,覆我邦家。”李昭德开口念诵出声,神色却诧异之极:“巫蛊?叛逆?——狄公,这可是兴起大狱的!”
宰辅重臣们市场被酷吏钳制,当然对周来二人恨之入骨;但再怎么恨之入骨,重臣们报复起来也要讲究分寸。仅以此二人素日妄行不法的累累罪证,便是处斩十次也绰绰有余,为什么又要提巫蛊这种东西?
巫蛊是好玩的么?谋逆是好玩的么?自从汉孝武皇帝晚年闹出那天翻地覆的笑话之后,大臣们创巨痛深心惊胆寒,真正是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发抖。
说出这话后,李昭德的神色中多了几丝责问的肃然。以他的见解来看,上官才人与太平公主都僻居深宫,无缘无故也不必对酷吏们下这斩草除根的狠手,想来是狄仁杰为了万无一失,才特意在“参谋一二”时塞进了私货。
虽然塞私货整酷吏这种事大家都喜闻乐见,但牵涉太广也是个忌讳呀狄公!
狄相公显然领会到了同僚无声的责备。他沉默片刻,才艰难吐出实情:
“这几句话是陛下让加的。”
李昭德先是愕然,而后大惊:“是圣人让加的?!”
如果是皇帝亲手所加,那意味可就截然不同了。李昭德将文章再看了一遍,读到“潜置巫蛊”时,真是倒吸一口凉气,从头冷到了脚。
“若这——这真是陛下的意思。”他艰难道:“那朝中的酷吏,恐怕要被一网打尽了……”
巫蛊窃国这样的罪名实在太大,但凡与周兴来俊臣往来的同党近臣都会被牵涉其中,绝无一丝翻身的可能。如此株连网络斩
草除根,皇帝花费数年所培育出的酷吏集团顷刻间便将冰消雪融,一扫而无余!
扫灭酷吏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皇帝的态度如此强硬坚决,却又令李昭德不寒而栗——酷吏佞臣本是制衡宰相的棋子,但现在皇帝主动将钳制朝堂的工具销毁殆尽,又靠什么来维护平衡?
平衡破坏后天下动荡,必将危及每一个官僚的利益。李相公高瞻而远瞩,并不为政斗中这区区一场的胜负而沾沾自喜,反倒是想起酷吏垮台后不可阻遏的风波,不自禁的生出了忧虑。
但狄仁杰依旧保持了平静:“毒蛇噬腕,壮士断手,陛下为求天下大治,舍掉一些妄行不法的臣子,也是常有的事。”
李昭德:…………
说实话,要是以数月之前的政局,那李相公大概听到这“天下大治”四个字都会想笑——就皇帝登基以来的做派看,与明君治世不说若何符节,至少也是毫不相干;但现在骤然听到此语,李相公反而迟疑了:
自上月以来,皇帝的作风的确大为变更,不但为宰相们加担子压责任人人安排了连轴转的福报,自己也一改往日游幸饮宴燕居取乐的习惯,渐渐也开始操劳政事,朝乾而夕惕,夙兴而夜寐,竟隐约有了往昔麟德年间君臣励精图治、再立贞观遗风的模样!
不,比之往昔麟德年间的善政,皇帝而今的举止更要激进、猛烈到不知何几——当年天皇天后再忧心国事,也依旧是劳中有逸,游乐召幸从未放松;但而今炎炎暑日酷热难当,皇帝居然还坚持在上阳宫听政理事,通宵达旦未曾少怠,这份勤政当真是连太宗文武圣皇帝也难以企及——太宗好歹还得养一养气疾呢。
……好吧,主要是宰相们为酷暑所苦,委实也想有个休憩的余地。
李昭德迟疑片刻,终于喃喃出声:“陛下的求治之心……似乎也太急切了。”
不错,以数月间种种的迹象看,皇帝孜孜求治、力图振兴的决心已然确凿无疑。可决心归决心,在数十日内大刀阔斧动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
虽然都知道陛下很急,但陛下能不能不要这么急?
大概是被前朝隋炀帝搞出了心理障碍,大臣们一般都不太喜欢这过于操切的急急皇帝。李昭德开口之时,语气也颇为不自在。
但狄仁杰只是摇了摇头:“这又谈何急切?圣人往日行事的作风,不都是如此么?”
李昭德瞪圆了眼:“往日的作风?!这如何能与往日相比!”
往日是什么时候?那是与皇帝争权与李氏争权与臣下争权,生死攸关不容丝毫懈怠的时候!而今,而今这——
李昭德忽然闭上了嘴。
皇帝为什么在日常理政中表现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急切?莫非——莫非她又到了某个生死攸关,容不得半点急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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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拂袖挥开一个锦盒,盒中的绢帛飘飘飞出,徐徐降至地面。
大概是破防实在太深,纵然城府深沉如皇帝,也在反复的折磨中爆发出了摄人的怒意
“又是诗,又是诗!”她咬牙而切齿:“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数不完烧不尽的诗!”
心腹的宫女们跪坐一地,惶恐俯首不敢仰视,都在胆战心惊之中屏息而凝神,战栗着不敢发出丁点声响,深恐为愤懑的女皇所迁怒。
——在领略了“天命”那无限美好的前景之后,女皇心痒难耐,不能自抑,三番五次的要求天幕透露更多未来“盛唐”的细节,方便她能居中决策,做好这个允诺的明君;而天幕亦毫不客气,果断的施展手腕百般诱惑,试图榨干女皇最后一分偏差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