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呆呆看着陛下。惶惑惊愕, 难以自已,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某种意义上说,天书再次展示了它那匪夷所思难以理喻的视角, 那种宏大、直白,却一针见血的视角。自汉匈战争——不,自先秦六国与草原诸部交战以来, 历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穷竭智力,也曾有人觉察过中原相较于漠北真正的优势:那丰沛充裕、无穷无尽的人力;广袤辽阔,近乎于予取予求的自然禀赋,所谓“国力强盛,十倍于匈奴”。
不过,国力强盛归强盛, 强盛的国力却未必能转化为强盛的军力——文景时天下饶富,仓库的粮米层层累积,乃至于腐朽败坏不可食用, 但应对匈奴时却是屡屡吃瘪,仅能自保而已。因此重臣们早有共识,认为战胜匈奴的关键,便在于以恰当的策略发挥中原无穷尽的潜力,所谓王道坦坦, 堂堂正正的碾压过去。
不过, 思路固然尽善尽美, 这能激发潜力的“恰当策略”却恐怕是镜花水月而已,毕竟几千年来贤人高士们上下寻觅, 但中原王朝终究还是有马失前蹄被蛮夷翻盘的时候,在这以千年为尺度的历史上,种种奇思妙想都会被敌手破解效仿, 所谓“万全之策”,似乎只是虚妄而已。
相较于历代这穷极智力的精妙智谋而论,天书描述的道路当然简单粗暴,毫无美感;但正是这样毫无美感的思路,却一语中的的指出了中原与漠北彼此抗衡的关键:
既然种种奇谋密术都有扩散后被仿制的风险,那么何不走一条永远无法被蛮夷模仿,而威力无可比拟的道路?
既然旧有道路不一定卷得出头,那就量身定制一条新赛道嘛!
自然,新赛道也绝不是好卷的。天书的解释又简单又粗暴,但霍去病隐约领悟到了简单直白后微妙的逻辑——□□火炮并不是关键,甚至一切昙花一现的技术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量产这种技术的能力,即所谓的“工业化”。
霍去病沉默良久,终于低低开口:
“陛下,这恐怕……不太容易。”
是的,即使以皇皇天汉的人力物力,要想达成量产火器的工业化,那也是艰难之至的。以天书的说法,而今大汉编户齐民,朝廷可以掌控的人口在四千万人左右;但要以这四千万的人力物力投入于这前所未有的量产计划之中,恐怕也力有未逮。
——十余万脱产工人!这数字未免过于惊人了!
“说的是。”皇帝居然点头赞同:“朕问过了,巴蜀一带,冶铁煮盐往来求财的豪商聚集如云,每家都有数千的僮仆力工,但即使笼统算来,也不过能招募两三万的力工,便必须仰给于外地所输入的粮米,才能勉强维持了。数目再多下去,必将无可负荷。”
大汉时的农业生产还是太脆弱了。纵使巴蜀天府之国帝王之资,纵使盐商铁商们雇佣的力工依旧是半农半工并未脱产,如今这点农业剩余也很难再支撑产业额外的扩张,而外地输粮可靠性太低,必将是川蜀冶铁业莫大的风险。
不过这也是正理,工业化固然是点石成金的灵丹妙药,游牧部族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壁,但如此艰深复杂而进程,又怎么是大汉可以一蹴而就的呢?天命再眷顾皇帝,也没有垂怜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
说起来,天书之所以半推半就还能吐露这点实情,多半就是看中了朝廷的无所能为。皇帝再雄心壮志又有何用?生产力的天壑决计无法逾越,即使千古一帝也是如此。
但皇帝似乎并不懊恼,他只是在上林苑中随意踱步,衣袖翩翩飞舞。
“天书说,工业化的道路艰难险阻、莫可名状,路上死者枕藉而尸横遍野,流下的鲜血能充塞整条黄河。即使大汉皇室,也未必能在这样的剧变中存活下来,搞不好就会沦落为历史的渣滓余烬,归于黄粱。所以它苦口婆心,劝朕还是要谨慎行事,不可太过操切。这样的反复比喻,朕亦不能不动容。”
霍去病眨了眨眼:一贯老辣精明算计百端的天书居然有这样委婉诚恳的言辞,真正是超乎意料的罕见;不过,也正是这样罕见的诚恳言辞,反而有意无意的暴露出了什么。
这名为“工业化”的进程,恐怕相当不一般吧?
“陛下做了回复么?
显然,皇帝同样在天书的含混其辞中捕捉到了敏感的关窍,于是他微微一笑:
“当然。朕告诉它,朕不信。”
霍去病:?!!!
——为啥不信?!
当然,霍将军很快反应了过来:皇帝再怎么刚愎强猛,终究不是脑瘫的杠精,绝无可能将天书的警告视为无物,之所以表现出这样混不吝的态度,大概是想从天书口中再敲诈出一点关键的线索。
而天书呢?天书未必察觉不出皇帝阴损的用心,但它却实在不敢做此冒险——天幕曾称许皇帝心意之坚,已至精钢不可夺其志之境;可换个方向想,这“精钢不可夺其志”,不就是一条道走到底的魔怔么?
要知道,武皇帝秉政四十余年,固然在痛殴匈奴与开拓西域的大事上百折不挠,永不回头;可一旦沉迷于方士巫蛊长生秘闻,那也是疯批魔怔而坚定不移,直到赔光了一家老小子孙三代,才终于幡然醒悟,算是悬崖勒马。
要是皇帝真被什么“工业化”的论调所迷惑,疯批上头来个强力推行,届时天下鼎沸社稷丘墟,难道天书能顶得住这个责任么?
它当然顶不住。所以,在半推半就的怒气与迟疑中,天书泄漏了更多的消息。
“上苍告诉朕,这所谓的‘工业化’绝不是组织一批力工制造火器,便算大功告成。”皇帝平静道:“实际上,如若真组织起了这么一批力工,那么整个天下的局势反而会不可揣测。以天书的话讲,这叫先进生产力必定会反作用于整个社会,如若社会制度不能适应,则可能被急剧膨胀的生产力直接刺破,乃至剿灭无余……”
他停了一停:
“当然,朕不太明白这‘生产力’是什么,似乎是生产器械的能耐。但要打个比喻的话,那么大汉便譬如母体,生产力便譬如婴儿,如若母体孱弱而胞胎过于旺盛,那么壮盛的婴儿就会直接破体而出,将整个国家拖入灭亡的境地。”
“所以,生产得太多,生产得太好,其实也是有害的。”
霍去病缓缓瞪大了眼:
“……有害?”
——连产铁器产火器产得多产得好,也会“有害”?害什么?赚得太多么?!
说实话,纵使天书平日屡发暴论,而今这样的奇谈怪论莫名解释,也实在是太超出常人的见识了。无怪乎霍将军一反常态,罕见的表达了惊愕。
但皇帝波澜不惊,只是稍稍抬眉。显然,他在与上苍秘密往来的交流中已经看见过了某些强而有力的证据,强力到足以碾碎一切的常识。
“天书给朕举了一个例子。”皇帝缓缓道:“它说,在至今一千余年以后,华夏的方士掌握了所谓‘火药’的技术。数代人反复改造以后,这种黑色粉末的威力渐渐不可抵御,赫然有移山平海、摧坚克难的功效。不能不算是所谓‘生产力’巨大的进步——这一点,想必出征的大军已经有所体会。”
霍去病默默点头。此次征伐匈奴,除了奔袭千里惯熟的闪电战术以外,最为重要的决战器械,却是由卫青亲兵所秘密携带,据传由方士们尝试数年之久才勉强炼出的百来斤“火药”粉末。当两军决战之时,正是掩伏的奇兵以火药炸毁了匈奴王庭上游的河道,奔涌而下的滔滔浊水将匈奴的府库辎重席卷而空,才最终导致了王庭卫队的彻底崩溃,奠定此次决战最终的胜局。
——说实话,匈奴毕竟是有七十年底蕴的顶级强国,即使数年以来大汉凭着天书泄漏的种种机密大占上风,但等硬碰硬逼出匈奴最后也是最强的老本时,纵然卫、霍联手,也在倾国之力的大决战
中吃力万分,艰难困苦,莫可名状。如果没有这火药的神来一笔,那么最关键的几场战役,还要难打十倍以上。
正因如此神效,但凡能有幸于决战中目睹这神物威能者,无论上下都对这“火药”称许备至,五体投地;而霍去病此次千里迢迢而来,在回禀之时也曾反复祈请,希望皇帝能继续制备这莫可抵御的琐屑粉末,加强它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