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汲黯干巴巴道:“我们议论的不是要将西域诸国尽数讨灭,或者犁庭扫穴,将外邦赶尽杀绝……所以请不要再引喻失义,随便做这些比方了。”
——而今只是要控制局势,没人想把西域国王的脑袋全砍下来!
汲黯与霍去病有半师之谊,教抚之恩,也唯有他才能开口说出这无语的心声。霍去病躬身领教。公孙弘则咳嗽一声,低声开口:
“冠军侯,以尊驾的见解,使团而今的处境,是能战,能守,还是能走?”
能战而胜之,自然上上大吉;若能坚守待援,也算大功一件;如果实力不足,被逼逃走,那么他们就得早为之计,尽力弥补了。
“不敢说见解两字,猜测而已。”霍去病道:“西域各国一盘散沙,逐次击破并不为难。若有使团中有大体可用的将领调动兵力,应当是可以应付的。一汉可当五胡,其实战力也并不悬殊。”
听到这颇有信心的解释,汲公与公孙弘并未显出宽慰,他们注视霍去病,神色中反而多了一丝古怪的狐疑。这两位人老成精,几乎立刻就从方才只言片语的对谈中意识到了某种恐怖的可能——霍将军口口声声“并不为难”、“可以应付”,到底是以谁为参照标准的?
要是以他与他舅舅为参照物,那不铁定完犊子了吗?
冠军侯大概也感受到了这古怪而狐疑的视线。他只能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一般的将领应该都是可以胜任的。”
两位老臣终于移开了目光。
公孙弘又道:“那么变数只在西域。西域当然是自古以来的一盘散沙……”
“不过不能以此贸然断定。”汲黯淡淡道:“实际上,并不是没有办法统合西域各国的力量。数年以前匈奴袭扰边境,便是以西域诸国的联军为策应。虽然没有直接交战,但足以牵制汉军。”
公孙弘微微皱眉:“仰赖陛下圣德,匈奴已经夷灭。”
“不错,已经夷灭。”汲公语气平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听闻匈奴曾在西域驻扎有监视商道的骑兵。但漠北一战犁庭扫穴,这支骑兵并未赶回增援单于王庭,反而是销声匿迹,再无踪影。一支以匈奴骑兵为骨干的队伍,麻烦恐怕还在区区西域联军以上。”
两位老臣的对谈云淡风轻,语气和蔼,浑然无半点异样。但霍去病跪坐在侧,却莫名觉得汗毛直竖鸡皮大起,生出了难以可言喻的尴尬——显然,二位公卿彼此交锋许久,而今适逢其会,忍不住又开始了绵里藏针阴阳怪气。而霍去病资历实在太浅年纪实在太清,委实不好在在老臣对线时贸然插话调停。他听了几句后尴尬得脚趾抠地,干脆以眼观鼻,默不作声。
若论口舌功夫,汲公自然不是公孙丞相的对手。眼见话题越跑越偏不可琢磨,汲公立刻便是一笔带过脱离战场,径直转向冠军侯:
“所谓穷寇勿追,这些匈奴骑兵既而隐匿于西域苟且偷生,似乎对单于也并没有什么忠心。如若逼迫过甚,恐怕会逼得这些骑兵与西域诸国的匈奴贵戚里应外合彼此联手,那才是无穷尽的风险。虽然国力强盛无伦,也不能如此轻抛——归根到底,仅仅只存偷生之念的匈奴残部,未必是大汉的敌人。”
这几句局势的分析颇为精妙,俨然是汲公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之心得——所谓办事的第一要义,总要弄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而条分缕析至此,西域乱局便近乎了然于胸。
而汲公只略停一停,不等老对手继续开口暗杠,轻描淡写便补上了疏漏:
“当然,蛮夷畏威不怀德,仅仅展示宽厚仁慈,则必然遭遇轻慢。而今博望侯远涉域外,若贸然调强军出塞逼迫残敌,则贼寇穷途末路之余,更可能有狗急跳墙的昏聩举止。为今之计,不如围三缺一,先以重手震慑匈奴残部,暗中再给他们留一条生路,驱逐出商道以外便可。”
公孙弘咳嗽一声,只是抬一抬眉:“以重手震慑匈奴残部?且不论如何过陛下一关,若真要‘震慑’匈奴,不还是得调动边境重兵么?”
调动重兵靡算无数,难道只为一个“震慑”?说实话,真要是能说动皇帝调集大军出关威慑,那所谓来都来了,还不如直接让霍去病挂帅出征砍匈奴人脑壳算了……
你这不是脱了布裈放屁嘛!
汲黯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
“若在数年以前,匈奴强盛,心气尚在,要设法威慑驱逐,自然非得强军重甲不可。”他缓声道:“不过,而今大战连绵国力扫地无余,就连王庭祭坛也尽数沦为丘墟。想来彼等有再多的心气勇力,也该消磨殆尽了……对此等惊弓之鸟而言,震慑弹压并不一定得是大军,只要有一位军功卓著、凶名赫赫的主帅亲临战阵,便足以令敌手闻风丧胆,倒戈北走、不敢交锋。”
他停了一停:
“便譬如当年淮阴侯一般。”
公孙弘微微眯眼,却终究无可反驳。
不错,淮阴侯当日威名震于殊俗,功业莫可比肩;纵使因谋反罢去王位废居家中,樊哙等骄兵悍将都要跪迎跪送,恭敬呼为“大王”!闲居之时威势尚且如此,何况乎战阵之中?与这样强悍至匪夷所思的敌手作战,临阵脱逃都可以算是英勇。
——毕竟一般也就是个望风而逃的心气……
自然,淮阴侯踪迹已远,兵仙盛名不可再得。但——但若是将震慑的对象仅仅局限于匈奴人,那实际上大汉手中,也有几位凶名远扬,神威不减于当年的顶尖名将……
于是公孙弘与汲公一齐转头,望向了霍去病。
霍去病猝不及防,立刻感受到了某种当仁不让的压力。他嗫嚅嘴唇,本想本能的开口谦虚两句,但话到嘴边,却又不觉咽了下去,出声不得——以而今汉廷的形势,能威名远播震慑匈奴者,唯有卫、霍而已;但此事牵扯的本该是他自己,总不能莫名其妙将自己的舅舅也一齐卷入是非。
再说,数年以前霍去病在西域长途奔袭迂回围歼匈奴增援,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凡十九战十九胜,破军斩将不知凡几。这样血腥淋漓的声名,想来对而今龟缩于绿洲的匈奴残部更有威慑的加成。
冠军侯实在不能再推辞,只得低声开口:
“我怎能随意离开关中?必得有陛下的旨意。”
要是惊动了陛下,那他们辛辛苦苦集思广益所拟定的办法,岂非尽数归于镜花水月?
这的确是无大不大的难题。但汲公轻轻唔了一声,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回头注目公孙弘:
“丞相以为如何?”
公孙丞相沉吟片刻,终究叹了口气:
“虽然太大的事情瞒不住,但这一点应该还不成问题……老朽来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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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月的功夫,冠军侯便亲眼见证了公孙丞相以数十年为官经验所拟定的“办法”。
简而言之,公孙丞相毕恭毕敬向陛下递交了一份奏报,陈述使团在西域的种种遭遇;其中条分缕析略无隐瞒,绝不避讳任何牵涉重臣的嫌疑。只不过这份奏报极尽详细,自使团出关以来洋洋洒洒一一记述,周密细致绝无遗漏之虞;而奏报的体量也随之水涨船高,竟然达到了八万字的惊人长度。
——这还是以文言叙述的呢……
显然,陛下若不是闲得浑身发痒,是决计不会在这种煌煌巨作上浪费时间的。于是公孙丞相精心筹备,在奏报上又附了一份小小的简要。其中笔墨俭省,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使团袭取乌孙国,西域或将生变,似应以大将坐镇。
皇帝大半精力都倾注于少府及羽林军,关注的都是军制改革中的种种细节,对西域琐事并无过多留意。他收到奏报后略略一翻,觉得与简要并无差池,于是顺手递给了侍立在侧的霍去病:
“你不是嫌夏日休沐无聊么?”皇帝漫不经心道:“去玉门关走一趟吧。动静不要太大,一两个月内折返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