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前头的方临渊微微偏过头来,拧眉看向李承安:“别乱说话。”
李承安连忙住了口。
眼见着方临渊不大高兴,他当即不敢再多言语,一路安安静静地将使臣们送到了皇城前。
到了宫门口,等在那儿的侍从说陛下正在梅园办赏雪宴,各国使臣都在,请楼兰使臣前去一同宴饮。
方临渊便在这儿下马送别了使臣。
“大人勿怪。”方临渊拜别时说道。“底下的人口无遮拦,是我教导无方。”
楼兰使臣连道:“哪里哪里,将军太过谦虚。”
“不过,倒确有一件事,我想请大人帮忙。”方临渊又道。
楼兰使臣当即正色:“将军请说,我定竭力替将军解忧!”
方临渊笑着摇了摇头。
“关于定侯策,还有大人对我的满腹赞誉,还请大人分毫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方临渊说道。
“请您一句都不要说。”
楼兰使臣微微一愣:“将军,这是为何?”
方临渊停顿片刻,笑道:“这点小事,不过是为陛下稍许分忧,算不得什么。功绩与荣誉,该全是陛下的,若大人替我在陛下面前海口夸功,那我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楼兰使臣不大能理解汉人话里的弯绕,却也听得明白方临渊是不让他在皇帝面前夸他半句的意思。
他仍不大明白他为何这样谦虚,却还是点头道:“既然将军是这样想,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方临渊总算松了口气,感谢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便停在了这儿,目送楼兰使臣在此下马,跟着接引的内侍步行进了宫门。
眼看着楼兰使团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前,方临渊掉转马头,转头对十六卫的卫兵们说道:“率队回营,整装之后就可解散了。”
卫兵们高声应是,当即有领队出列,率领队伍整齐地掉头,朝着卫戍司的方向行去。
李承安则放慢了步伐,停在了方临渊身边,跟他并排走。
“将军,你是在怕什么?”他探过头来问道。
方临渊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不想跟他解释那么多,况且,对皇上心生忌惮这样的话,他也无从说出口。
“管那么多?”他淡淡道。“以后记住,别乱说话就行了。”
李承安啧了一声,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当我傻呀?我知道,您刚才的意思,是要藏拙。怕功高震主嘛,当将领的,总会这样。”
“你又懂了?”方临渊斜了他一眼,说道。“那我便再教你一句,别什么话都往外说。若你不想要脑袋了,就离我远点,别牵连到了我。”
说着,他催马快走了几步。
“哎,哎!”李承安赶紧手忙脚乱地跟上他,尾巴似的,又停在了他身边的位置。
“我只是觉得,将军,您没这个必要呀。”李承安说。
方临渊看向他,便见他接着说道。
“您看,您功高爵显,叱咤沙场之后,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京城守卫将军。这多好啊?您现在留在京城,就是在这儿安享富贵的,什么功高震主的罪名,哪儿是需要您考虑的。”
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是这样吗?
只是片刻,他回过头去,看向了渐渐远去的、巍峨富丽而不见边际的皇城。
这里头住了太多富贵的闲人,诸如赵璴,就是这皇城中的一员。
在旁人眼中,他也是个高立云端、安享天命的贵人,不必考量什么,只需要活在锦绣堆叠的富贵里就足够了。
可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只有他自己才知其中滋味。
片刻,方临渊回过头来,朝着李承安淡淡笑了笑,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李承安正要高兴,却见方临渊抬手,拿马鞭在他肩膀上戳了戳。
“但是别忘了我的话,谨言慎行,对你自己,还有你父亲,都是好事。”
李承安闻言不服地撇了撇嘴,嘀咕道:“那您还说我说得对……”
方临渊没再说话了。
他说的是对。
若未曾遇见过赵璴,他似乎的确会这样想。
但见过那样尔虞我诈的阴冷世界,眼下的他,便只盼望这安享富贵的盛景,不是金玉矫饰的囚笼。
——
楼兰使臣还是不大明白,那样英勇善战的方将军,何必要谦虚至此呢?
进宫之后,内侍在前方带路,他不由得转过头去,用楼兰话与旁边使团成员交谈起来。
“方将军为什么不希望我们夸奖他?难道是不想要大宣皇帝的赞赏吗?”他问道。
“大宣人讲究谦虚,方将军一定是谦虚极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使臣煞有介事地说道。
“可是,我们原本还特地为方将军准备了礼物的,这该如何送给他呢?”使臣闻言,有些苦恼地说道。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道清冷中带着些微沙哑的女声。
“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那人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楼兰话:“若是当众送给他,那就是将他放在烈火上烘烤。”
楼兰使臣诧异地转过头去,便见是个贵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身后领着两个侍女。
她容色美艳至极,便是满头奢华的金玉都无法喧夺她的美貌。她的姿容竟分毫不输他们国家的异族女子,且更有一派沉静雍容的气度,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深深被她吸引着。
楼兰使臣一时怔然,便听领路的内侍朝着那女子行礼道:“奴婢参见五公主殿下。”
竟是大宣的五公主,那位艳名远扬、嫁给了方将军的公主殿下?
使臣们微微一愣,便纷纷朝着她行礼道:“参见五公主。”
只见那女子微微点头,未再言语,倒是旁侧那个冷漠倨傲的侍女替她开了口:“大人们平身吧。”
便见那内侍迎上前去,讨好的笑容里带着试探:“殿下也是去参加皇上的赏雪宴吗?”
只见那位冷艳的公主并未言语,只是微微偏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那内侍连忙躬身笑道:“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奴婢正带着使团的大人们前去赴宴,不知是否能与公主同路罢了。”
说着,他瞟了那位公主一眼,又道:“……殿下刚才是与大人们说了一句楼兰话?”
这试探的意思,便是楼兰的使臣们都看出来了。
他们刚才才答应过方临渊,一时间有些紧张,正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便见那位公主殿下开了口。
“是。”只听她说道。“学了两句楼兰话,问了大人们一声好,怎么,你也想学?”
那侍从急匆匆得连忙摆手,又是点头哈腰地道歉:“奴婢哪里有这样好的福气!不过是一时好奇,还请殿下恕罪……”
话没说完,却见那位公主已经偏过头来,看向了使臣们。
“送的什么?”又是一句正大光明的楼兰话。
楼兰使臣微微一愣,接着匆匆答道:“不过是一些葡萄奶酥,听闻将军素来喜欢,便带了许多想献给将军……”
话音落下,他看见那位公主笑了。
像是冰雪覆盖下绽放而起的红梅,冷冽,美艳,勾魂摄魄的似乎成了精怪。
接着,他听见那公主懒洋洋地笑着,转而对那内侍说道。
“我问大人我楼兰话说得怎么样,大人说我说得极好,像是在楼兰出生的人一般。”只听她说道。
“如何,还需要我为你翻译吗?”
那内侍连连躬身道歉,那模样像是只恨不能给这位公主跪下了。
而旁边的楼兰使臣们,也渐渐看出了其中的意味。
不过一些不值钱的葡萄奶酥,便需要这般隐秘地暗中往来……便是小小的一个下人都要防着,只怕方将军不是谦虚,而是在这皇宫之中本就是踩在薄冰上的。
方才说得那么隐晦……只怕也是众目睽睽之下,方将军所能说的最多的话了。
使臣们互相交换了眼神,接着,便见那位公主偏过头来,又对他们说了一句楼兰话。
“一会只管进献给皇帝,我会替他再要回来。”
只听她这样说道。
方将军当真是娶了个好妻子啊!
使臣们感动极了,此情此景之下,也从善如流地用汉语答道。
“公主殿下不必客气!本就是您的楼兰话说得好,不用感谢我们的夸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