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瑚儿她们随着赵寰住一起, 她要理事见人,为了方便就住在了前殿,她们则住在后殿。她领着赵金铃赵佛佑赵神佑几人回屋, 遇到低着头,看上去心事重重的郑氏。
赵瑚儿疑惑地打量着郑氏,问道:“阿娘, 你怎么了?”
郑氏抬头看去,赵金铃她们几人乖巧上前请安。她笑着应了声,摆摆手道:“你们快进屋去, 外面冷得很。”
下午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 乌云飞卷。此时风呜呜地吹,雨丝夹杂着碎雪扑在脸上,冻得人都簌簌发抖。
“十三姑母,我带着她们回去。你先忙吧, 不用操心我们。”赵佛佑拉着赵神佑与赵金铃曲膝,十分懂事地告退。
赵瑚儿叮嘱了她们几句,看着她们三人走远。郑氏收回视线, 往避风的廊檐下走去,感慨不已道:“她们都懂事得很,再一看赵氏的儿郎们,唉,真是没眼看。”
“吃多了苦,自然就懂事了。”赵瑚儿答了句。
郑氏看了眼赵瑚儿,嗔怪地道:“你也吃多了苦, 可没见你够懂事。”
赵瑚儿不服气哼了声, 到底没有出言顶撞, 搂着胳膊打了个寒噤,不耐烦地道:“阿娘,你就别神神秘秘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氏将先前见赵寰的事情,捡重要的压低声音说了,“二十一娘真是厉害,不怒自威。就那么几句话,就将严善与乔贵妃压了下去。”
赵瑚儿不假思索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二十一娘本就厉害。就她们两人,咄!”
她不屑翻了个白眼,神色讥讽,“我与赵一郎打过照面,呵呵,他看上去蠢得不通气,真不知在五国城里,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何活?就跟那野猫野狗一样,拿到什么食物就往嘴里塞,命大,就活了下来。赵十二郎自己跟烂泥一样,哪会管儿子。”郑氏冷冰冰地道。
随即,郑氏又自嘲一笑,“在五国城,有一个算一个,早没了正常人。各人自顾不暇,哪管得了那么多。严善也蠢,她太心急了。就凭着她那个傻儿子,也想往二十一娘面前凑。唉,嚼舌根的人,以二十一娘的本事,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她将这个差使交给了我。交给我。”
郑氏后面重复着
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眉头微皱,喃喃道:“二十一娘太聪明了,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我得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在哪里活着啊,都不易。”
赵瑚儿沉默着,脚有一下没一下踢着青石地面,低声道:“二十一娘就管了。”
郑氏斜了眼赵瑚儿,一时没有做声。
赵瑚儿背靠在墙上,望着远处的天,骂道:“这鬼天气,又开始下雪了。在浣衣院里,我最恨的就是下雪,冷啊,骨头缝都被冻住了。更恨的是化雪时,在堆着冰渣子的水中,清洗金贼臭烘烘的衣衫。”
她脸上的恨意退去,嘴角上扬,微微笑道:“第一次,我们用上了热水,是因为二十一娘站了出来。也是第一次,我不再恨下雪,盼着雪能堆厚些。二十一娘杀了完颜宗翰,我与她一起去埋尸。浣衣院出不去,尸首又重,我们只能埋在偏僻的角落,用雪草草掩盖住。完颜宗翰死了,金贼想不到,其实我也想不到。以前我没一天不愤怒,不恨,但我从不敢动手。不敢对金贼下手,不敢对自己下手。弱得很。”
郑氏一动不动望着前方,看不清脸上的情绪。赵瑚儿的声音中带着悲凉,她没有劝说,亦没有安慰。
她们都身不由己,她自己也一样,不敢活,不敢死。
“以前二十一娘曾说过,朱皇后自杀了,那是她的选择。我们的命,在自己手上,自己做主,男人们不顾我们的死活,他们更不配谈论我们的贞洁。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
在浣衣院里,她们一起挤
在那张不大的炕上,相依为命的日子,好似就在昨天。
不知不觉,那些日子已经远去。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宫殿,水滴偶尔从瓦当滴落,掉进水渠里,溅出一朵朵水花。
辽国旧宫殿,比不上汴京的富丽堂皇,却令赵瑚儿很是惆怅,恍若如梦。
“阿娘,你想左了。二十一娘靠着自己拼命,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她不会嫌弃赵一郎,他幼时被俘,能懂什么呢?想太多的,是大人。严善想得多,就做错了事。阿娘,你也一样。”
赵瑚儿看向郑氏。诚恳地道:“二十一娘喜欢与直率的人打交道,你如何待她,她就会如何待你。你总是嫌弃我冲动,不懂事,可二十一娘从没
嫌弃过我。她夸赞过我,说我这样的很难得。她不喜欢明哲保身,她说遇到不公,有人不顾一切为你挺身而出,这样的义气极为珍贵。朝廷上的官员,谨慎小心,考虑得太周全,处理起事情来,就是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似妥当,实则糊涂透顶。久而久之,朝纲就这样被败坏了。”
“好了好了!”郑氏深深皱起眉,斜乜着赵瑚儿,道:“你呀,还是少说些话吧。你懂什么,居然教起了我来!我去前面瞧瞧,得早些将这件事办喽。”
赵瑚儿望着郑氏大步离开的身影,见她又不拿自己当回事,总当做小孩子看待,气得一跺脚。站了一会,脚已经冻得发麻,只得悻悻回了屋。
郑氏来到营地,只稍微问了几句,就将此事的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乔贵妃随着郑荣他们一起到燕京,对前面的战事都不清楚。赵杞没了的消息,也就与她熟悉的人,能在她耳边传话。
赵检赵械两人,现今像畏畏缩缩的小鹌鹑,绝不敢冒头。传话的,是赵氏皇室宗亲赵极。
郑氏以前在汴京时就听过赵极的大名,此人极为贪婪,残暴。待下人尤为苛刻,非打即骂,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
照着大宋律令,雇来的厨娘与签了几年典契,在府里帮闲的人,乃是良籍。哪怕身为皇室,亦无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利。
虽有参揍赵极的折子,他最后就只是被不痛不痒训斥一翻,要不就是接了案子的官员不作为,最后不了了之。
这次赵极也被拉进了先锋营,赵氏皇子们接连二三的死,他被吓到了,生怕下一个就到了他的头上。
郑氏没有儿子,乔贵妃在后妃中的身份第二尊贵。加之赵杞又死了,他便借机在乔贵妃面前挑拨离间。
郑氏不由得想到赵瑚儿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有官员如包拯那般秉公办案,赵极说不定早就死了。
风起青萍之末,赵极生出来的闲言碎语,此次不处理,以后指不定,还会生出更难听的话,动摇军心。
郑氏见林大文与祝荣说过话,正朝这边走来,忙叫住了他。
林大文上前见礼,郑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二十一娘让我处置,将抓住的人,直
接投入大牢中去。劳烦你搭把手,按照二十一娘的吩咐办了吧。”
先前祝荣也跟林大文提过几句,他正准备去与赵寰禀报。见她已经得知,当即沉下脸,道:“真是该死,成日给二十一娘找麻烦。我正要去大牢,郑娘娘交给我就是。”
林大文叫了人,低声叮嘱了几句。两个汉子来到了赵极的毡帐前,大声道:“赵三郎,你以前在汴京时,就坏事做尽。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现在还不学好,到处挑拨离间!”
另一个汉子手上拿着绳子,气势汹汹扑上前,“他哪听得进去道理,何须与他废话。将他捆了,带走!”
赵极脸一白,张嘴就大喊冤枉。一只臭烘烘的罗袜,塞进了他张开的嘴里,被绳子紧紧捆成了一团。
汉子扫了一眼毡帐内惊恐的其他几个赵氏皇亲,嘲讽
骂道:“真是活腻了,有那本事,不如上战场多杀几个金贼。二十一娘说了,大宋有难,其他百姓,躲着明哲保身就算了。姓赵的绝不能躲,从中作梗之人,更该死!”
赵极被捆成粽子推搡出来,他神色惊恐,呜呜直叫唤。郑氏看到他双股发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尿骚味,厌恶地瞥开了眼。
在凶神恶煞的金贼面前,他们屁都不敢放。以为赵寰待人亲和,他们就能蹬鼻子上眼。
不但坏,还蠢。赵寰能杀金贼,杀完颜氏,她的亲和,会要人命!
林大文朝郑氏行礼,道:“郑娘子,我这就带他走。”
赵寰不杀人,而是吩咐将他投入大狱。郑氏脑子一动,道:“既然二十一娘交待了下来,我还是一起去吧。得亲眼看到他进大牢,才好去回话。”
林大文不便推辞,与郑氏一起来到了原来的辽国刑部牢狱。
牢狱一半建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下的是深牢大狱,以前关重罪犯人,现在关满了金国的权贵。
刑部牢狱建在衙门的侧后方,从辽国灭亡之后就已经荒废。破败的门窗,到处枯草丛生,沿着夹道往牢狱深处走,越走越阴森。
雪花密密,在地上蒙上了一层浅白。林大文侧身走在前面,很是周到将灯笼伸在了郑氏面前,不断提醒她:“郑娘娘,地上滑,你小
心些。”
郑氏拉拢披风,笑着道了谢,道:“林大官人,你以前在汴京是做何营生?”
林大文忙道:“郑娘娘,你就随着他们叫我林大就好。我以前在汴京时,在内侍省门下造作所做杂役,当着修葺皇宫的差使。”
在皇宫当差的有入内内侍省,内侍省。入内内侍省基本都是宦官与女官宫女,在皇帝身边伺候。
内侍省则做些管着宫殿等杂活,辖下有造作所,后院勾当官等。林大文在造作所,作为大宋宫廷的工匠,被金人点名掳了去。
郑氏歉意地道:“以前内侍省的人太多,我倒没认个全,不曾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