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城外,百姓们背着竹筐悠闲走过,货郎们挑着担子叫卖。见到浩浩荡荡的兵丁经过,皆大惊失色,一窝蜂逃了。
岳飞见利州城衙门躲着不出面,估计是怕被索要粮草。不由得苦笑一声,忙下令亲兵前去安民:“我们只路过,让百姓无需害怕。”
亲兵忙领命前去了,岳飞领着兵马辎重,在城外扎营稍作歇息。
用过些干粮,岳飞准备启程,沿着利州而上,早些到达兴元府。
兴元府自古是兵家重地,蜀道上的要道。南靠巴山,西靠秦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了兴元府,就到了与西亶接壤的临洮。西夏若是要出兵攻打大宋,只要攻下了兴元,几乎就畅通无阻,蜀地尽落入其囊中。
歇下没多时,天就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岳飞跳着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蜀道本崎岖难行,加上车马辎重就更难。无奈之下,岳飞只能下令先扎营,等到雨小些再前进。
雨打着营帐顶,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岳飞不受打扰,心无旁骛坐在矮几前,处理积累下来的文书公函。
忙完之后,岳飞目光扫到左手边的匣子。略微停顿片刻,伸手打开,取出那份已经半旧的大宋朝报。
天在下雨,营帐里也开始变得潮湿。岳飞见字墨迹有晕开的迹象,忙将报折起来放好。
锁上匣子,岳飞沉吟半晌,吩咐亲兵备车,换上常服进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头巷尾很是冷清。铺子前高高的彩楼下,伙计们三三两两站着,看到车马经过,也懒得出声吆喝招呼。
岳飞去到瓦子,随便找了间不起眼的茶楼,由伙计领着,选了张靠近大门的
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扬顿挫背了一长串茶点。岳飞要了碗擂茶,几碟干果点心。
茶酒博士笑道:“听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来做买卖的多,商队将客栈都住满了。客官可也是要到临洮去与西夏人做买卖?”
朝廷与西亶开榷场之事,岳飞早已知晓。没曾想,商队来得比他的兵马还要快,官营的却不见动静。
商队想要来榷场做买卖,需得缴纳赋阮税牙钱,取得通关文书。朝廷官员办事向来拖延,只怕这次经手之人,得了无数好处。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与西亶交好。
岳飞眉头微皱,随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访友,经过此地。"
茶酒博士机灵,见他不愿多说,忙躬身退下,没一会上了茶水点心。
岳飞吃着茶点,不动声色听着周围的客人说话。
“那二十一娘,听说身长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壮之人。眼大如牛铃,黑面血盆大口,状若母夜叉,金贼来袭,她对着金贼高喊一声:兀那贼子纳命来!压根无需动手,金贼就吓得七孔流血而亡。”
岳飞转头看向出言不逊,说得唾沫横飞的汉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赵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丑陋。你这龟儿子,又是打哪去听书了,尽打胡乱说。”
先前吹嘘的汉子被骂,他不以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夸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绝非常人。在大宋朝报上,她自称正义军,封了自己做统帅,说要平定天下。只凭着杀金贼这点,我就佩服她。南边朝廷窝襄得很,躲到江南去当那缩头乌龟,不敢出头。若不是巴蜀地势险要,吴将军他们厉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宁。”
岳飞神色缓和了几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报。
后人叹了口气,道:“倒也是。可利州虽太平,这朝廷就紧盯着要收赋税,恨不得将全川陕路刮去一层皮。先前我听说城外过兵了,我瞧这兵啊,定是前去熙宁路,镇守边关了。”
“守边关防着西亶打来,听上去本是好事。只兵营的粮草,一来朝廷拿不出来,二来路途遥远,还不是得靠熙宁路去筹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贼打得七零八落,抢了一次又一次
,百姓早已穷得叮当响,哪还拿得出粮食。”
“你这话也不全对,北地就有粮食。大宋朝报写了,他们收取的赋税,只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阖家老少祖祖辈辈都生于此,故土难离,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
"咦。"汉子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凑上去,兴奋地道:"听说北地的土地,没分给当官的,权贵们,全部赁给了百姓耕种。规定是不能变卖,允许子孙后代继续耕种。有了地,只要勤快,总少不了一口饭吃。"
“真当如此?”
“我骗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队打听就是。姑且先观望观望吧,若朝廷再加税,被逼得没办法,就只能出去讨生路了。”
岳飞的耳朵灵敏,将两人的话一句不落听了个全。茶碗里的茶已经转凉,茶汤黏糊成一团。他尝了口,只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虽富裕繁华,自太.祖起,各地的兵民叛乱,却从未断过。
朝廷征收的赋税太重,百姓过不下去,只能造反。冗官冗兵,兵吃不饱,也会叛乱。
以前与金兵在广德打仗时,粮草耗尽,兵丁忍饥挨饿的惨状,尚历历在目。
岳飞想到麾下的神武军,眼神鹏淡下来。“饿死不掠夺,冻死不拆房”。此句誓言,立下容易,守着却太难。
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后面走过来,面带忧色望着屋外的雨。
经过岳飞的桌子时,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桌上碟子的干果滚落得到处都是。
男子忙停下来,手忙脚乱捡拾,嘴里陪着不是:"老天爷这雨下得太烦了,我一时没看路。这果子掉在地上脏了,我陪你一份吧。”
岳飞看了男子几眼,听他言话中带着本地的口音,不欲横生枝节。对旁桌虎视眈眈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道了声无妨,准备起身会账离开。
男子飞快扫视周围,继续收拾着桌子,压低声音道:“岳都统,二十一娘请你前去一叙。”
岳飞愣住,他很快平静下来,低低说了声好。
男子再次赔礼后,走出了大堂。
岳飞会过帐之后走出茶楼,见到男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亲兵驾了车来,他低声吩咐:“跟上。”
/>转过几条巷道,前面的骡车驶进一条小巷,停在了一间宅子的后门处。
岳飞跟着下了车,先前的男子立在半掩的门前,躬身道:"岳都统,小的叫重山,原先是郎君虞氏允文的小厮,如今在给二十一娘赶车。二十一娘与郎君,一并都在里面等你。”
岳飞颔首,问道:"虞郎君,可是蜀地虞氏,虞永兴后人?"
重山脸上堆满了笑,道:“正是我家郎君。郎君如今跟在二十一娘身边做事,管着兵营的差使。”
听到赵寰来了利州,岳飞迄今都还没回过神。虞氏本是蜀地世族,虞允文投靠了她做事,她入蜀的所图,定会不小。
能到赵寰身前做事的人,嘴不可能这般碎。岳飞斟酌之后,问道:"可是二十一娘让你知无不言?”
重山侧身在前面引路,恭敬道:“是。二十一娘说,仓促之中请岳都统前来,恐岳都统觉着冒犯,要尽量真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岳都统莫怪。"
岳飞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赵寰上次也这般,虽唐突,却坦坦荡荡,满腔真诚。
院子里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流水淙淙,院落隐在花草树木中,不时有丝竹管乐声传出。
进了一间隐在角落的宅院,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门前。
重山停下脚步,抬手在门上轻轻叩击几声。静待片刻,伸手推开门,肃立着道: "岳都统请进。”
屏风里,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岳飞看到人影一闪,赵寰含笑出现在屏风前。
虞允文落后两步,跟在了她身后,朝他打量了过来。
岳飞只扫了身形异常高大的虞允文一眼,便看向了赵寰,随着她的笑,拱手笑着见礼: “没曾想,能在此处见到赵统帅。”
赵寰曲膝还礼,笑吟吟道: "世间没那般多巧合意外,我是特意在此地等岳都统。多日未见,岳都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