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吸了吸鼻子,嚣张地将脚前那块木鱼给一脚蹬开,木鱼砸在佛像脚掌发出一声尖锐的亮响,她拭了拭被泪水沾湿的鬓发,不可一世地站起身。
谢钦派人守着她又如何,她还有一张底牌。只消离开了京城,谢钦晓得她心意已决,断不会为难她。
>扶着腰,红彤彤的眼一转,对上一双懵然的眸。
沈瑶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
“阁下是何人”面前的少年大约十岁上下,一身华服,眉眼英气勃勃,
朱毅倒是认出沈瑶,恭恭敬敬朝她施了一礼,“给师母请安,您怎么独自在这”朱毅看着沈瑶身后那踢得东倒西歪的木鱼,神色一言难尽。
他方才路过这里,听到里面嘀嘀咕咕,好奇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他恩师的妻子沈瑶,此前在宫宴上见过沈瑶一回,他对这位师母的印象是端庄貌美,可方才朱毅清了清嗓,
“莫非老师怠慢了您,您不高兴了”
沈瑶心里想,难道这是踢了佛像一脚,佛祖反手给她一击
此人气度不俗,沈瑶心里掂量了几分,小心再问,“敢问尊驾何人”
朱毅负手一笑,“我乃圣上七皇子,首辅谢钦是我老师。”
沈瑶表情僵了僵,这运气真是没谁了,她挤出一丝笑容,屈膝行礼,“给殿下请安。”
随后解释道,“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好着呢,只是近来遇到一些糟心事,故而心情有些烦闷。”
朱毅立即释然了,“明白,我也常有不顺的时候,人之常情,”随后往外瞅了一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我正急着下山,既然偶遇师母,便顺道将您送回去,我的马车坚固,并不颠簸,师母坐我的车,我骑马便是。”
沈瑶应付地笑了笑,“不必,我今夜宿在这里。”
朱毅踟蹰,“只是您孤身在此”
沈瑶随意往外一指,“外头有人。”
不知为何,朱毅就觉得沈瑶有些不对劲。
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直觉告诉他,沈瑶与谢钦出了岔子,否则她能独自来这灵山寺哭哭啼啼
不走不太合适,若就这么走了,回头出了事,他如何跟谢钦交待
正踌躇之际,又瞥见一人从后窗翻了进来,那人生得清瘦,个子却比他高一截,看模样大约十五岁上下,脸上白白净净的,就是寻常一世家纨绔子弟。
朱毅的身影为柱子所挡,沈展没瞧见,倒是发现沈瑶后,他激动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沈展从窗子翻进来,三步当两步奔来沈瑶跟前,
“姐,可
算寻找你了,午膳前我在后山捉耗子,无意中瞅见你身边那丫鬟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我跟着她到了山下码头,听着她在打听船家,莫非姐姐要离开京城嘿嘿嘿,”沈展将胸脯一拍,
“咱们是嫡亲的姐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去哪儿,捎上我呗”
沈瑶“”
上午她佯装在大雄宝殿祈福,使碧云去客院安置行李,顺带让她去勘测出山的路,入京之前她恰恰走过这一段,晓得从后山下去有一条河流通往通州,再从通州沿着运河而下便去了江南。
沈瑶打算去江南看看。
看来碧云出行被沈展撞了个正着,而现在这样的话又被七皇子给听了个正着。
沈瑶撞墙的心思都有。
“你胡说些什么,我有个庄子在通州,打算过段时日去瞧一瞧,遂让碧云去问一问。”
朱毅不笨,若沈瑶真要去通州,从谢府坐马车一路去通州便是,何以在此处乘船。
别看沈展是个纨绔,心眼却比谁都灵通。
“甭管姐去哪儿,总之我跟定了。”
沈瑶咬了咬后槽牙,朝朱毅施了一礼,
“殿下,臣妇要回客院歇着。”
“我送你去。”
“我送你去。”
朱毅和沈展异口同声。
沈展这才发现柱子后还站着个少年,听沈瑶这一声殿下,沈展便知他身份尊贵,朝他拱了拱手,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瑶这厢已出了门,二人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沈展好歹是沈瑶的弟弟,朱毅实在没跟着她的理由。
沈瑶出门后朝沈展使了个眼色,沈展立即便明白了,一只手搭在朱毅身上,一只手搭着平陵,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灵山寺的客院分女院和南院,到了女院,平陵等人便不能进去了,好在来时带了婆子来,嘱咐两位婆子进去伺候沈瑶,其余人守在客院各个要冲,客院四个方向皆有人,沈瑶就算武艺再高,插翅也飞不出去。
苍穹忽然破开一道口子,雨水从当空浇了下来。狂风肆掠,廊下的人衣裳顷刻湿了一大片,客院前女眷来来往往,沈展与朱毅不好久待,后来被侍卫护送去了客院西南面的一间佛室,朱毅念着沈展是沈瑶的弟弟,又猜不透二人到底要做什么,只当沈展是沈瑶
同伙,为了约束住沈瑶,干脆将沈展也给捎了来。
皇子有令,沈展不敢不从,二人就这么顶着半湿的衣裳站在廊庑下看风雨。
平陵见识过沈瑶的本事,不敢大意,不顾风雨将整个客院绕了一圈,确认没有死角方放心回到正门口。
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沈瑶若出来,绕不开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沈展的小厮拉拉扯扯时,沈瑶带着碧云堂而皇之从他面前走过,他一无所觉。
下午申时初刻,雨势减小。
灵山寺前的官道被泥流淹没,谢钦改从后山一条栈道上山,此栈道依托悬崖而建,竟然异常坚固,底下毗邻灵水,可通大运河,灵山寺所有物资均是从此处抵达山下,再由栈道上山。
前山被堵,行人匆匆忙忙打此处下山,谢钦身上已湿透,行至栈道脚下一处凉亭,暗卫将被牛皮裹着的包袱递给他,又放下凉亭的珠帘,伺候着谢钦换了一身干爽的劲衫。谢钦抬步上山,几人风尘仆仆,气势凌厉,行人不自觉避让开,亦有人认出谢钦身份,战战兢兢躬着身犹豫要不要上前请安,见他一脸凶神恶煞,最终还是退缩了。
从此处下山要么是有急事,要么就是寺庙武僧或世家的扈从,真正的官宦夫人小姐大抵还端着身份,故而谢钦这一路也没瞧见几名女子,只是他这人心细如发,任何路过的人总归要扫一眼。
忽然间,一对主仆相搀从他身边经过。
女子穿着一件粗布衫,梳着垂髻,一张脸平平无奇,是那种一眼扫过去并不会惹人注意的面相,只是就在擦肩而过时,一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体香夹杂着泥土被翻过的腐朽湿气扑入鼻中。
谢钦脚步猛然一顿,目光冰冰冷冷射过去,
“站住。”
沈瑶身子一晃,眼底的苍茫在瞬间凝为一抹复杂,深深扎在心底挥之不去。
半刻钟后,沈瑶被谢钦扛起扔去了一间佛室,好巧不巧正是朱毅与沈展所在之处。
沈展正无所事事,打算祸害当朝皇子,与他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结果门被破开,紧接着一个格外高大的男人扛着女人扔了进来。
谢钦也没料到里面还有人,目光扫过朱毅和沈展,露出惊愕,朱毅倒是聪慧,不待谢钦开口,连忙捂住即将发躁的沈展将人连扯带拉给拖出去。
顺带用腿将门一掩,彻底隔绝沈展的视线。
沈展被朱毅拦胸抱着,气得从他肩膀伸出手臂往里一指,
“殿下,你放开我,那是我姐,我姐被我姐夫给抓住了,我姐夫一定要欺负她,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姐”
朱毅个子毕竟矮上一截,差点招架不住,连忙朝门口侍卫使眼色,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展,朱毅这才扑了扑身上的灰尘,敲了沈展一记脑门,
“你就别瞎操心了,老师是何人品,我岂能不知一定是夫妻二人起了龃龉,待老师哄一哄师母,事情就过去了。”
沈展还要说什么,朱毅担心他嚷嚷吵到里面的人,干脆塞了一团锦帕在他嘴里,押着他避去旁处。
屋内,谢钦弹了弹衣裳上被沈瑶折腾出的污泥,坐在沈瑶对面,他双手搭在膝盖,深邃的眼翻腾着怒火,显然被气得不轻,
“你竟然会易容”这是谢钦万万没料到的。
若是他今日不来,又或者他大意几分,轻而易举便能被她诓骗过去,届时四海茫茫,他去哪里找她,那种担心失去的后怕久久萦绕在心尖。
这姑娘的本事果然超出他想象。
沈瑶沮丧地解释,“少时无意中救过一江湖郎中,是他教我的。”
“为何选在今日出门”
沈瑶嗓音越来越小,“我跟着庄稼人学着会看天象,知道今日会下暴雨。”
谢钦咬牙切齿,“你还有什么招没使出来”
沈瑶拗着嘴,理了理纷乱的秀发,从木塌上坐起,揉了揉被他摔疼的肩,硬着头皮笑道,
“没有了,一点雕虫小技而已,哪能逃出谢大人法眼”
谢钦一口气悬在胸膛不上不下,
“沈瑶啊沈瑶,你竟然想不告而别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这么没心没肺”
沈瑶也觉得这一处令人诟病,抬不起头来,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悄悄睇了他一眼,“我这不是试一试么,若是能逃出您的法眼,大约也不用怕太子了。”
谢钦快要呕出一口血来,他在这里被她气得要命,她竟然还有心思插科打诨。
沈瑶见他一双眼跟个黑窟窿似的盯着她不放,放弃了挣扎,她深呼吸一口气,摸了摸鼻尖哂笑道,
br />“其实,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之前的温柔乖巧都是装出来的,我不给你做妻子,是因为我做不好,人生苦短,我想以自己舒适的方式活着。”
“谢钦,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我嘛,就如你说的,没心没肺,”她笑容依然那么晃眼,只是空空落落的,没几分真心实意,“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有的时候我不知这种好是不是我该拥有的,即便眼下拥有,又能持续多久,我这人嘛,不习惯拥有,你瞧我,一个简简单单的包袱,便可行走四方,若是背得太多,我怕我走不动,我怕有朝一日我舍不得扔下又或者怕被别人扔下。”
她单手抱臂,那张浓艳的脸洗尽铅华,褪去一切伪装,平平淡淡看着他,
“咱们当初说好,不束缚彼此,不是吗”
谢钦看着慵懒,散漫,透着一股倔劲的女孩,仿佛面临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计可施。
他起身来到她面前,眉眼欺近,“是因我寻你要契书,你怕被我拖住一辈子,所以急着离开还是因为孩子的事,不好意思继续待在谢家”
沈瑶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沉默片刻,问道,
“谢钦,你喜欢我什么”
她不是没察觉到谢钦的情绪。
起先她只当谢钦是因为孩子而迁就她,可这些日子谢钦表露出来的紧张与在意,让沈瑶不得不正视,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谢钦被她这么一问,反而有些怔然,不知该如何回她。
沈瑶仿佛寻到了突破口,笑嘻嘻将脸往前一凑,“堂堂首辅大人,该不会也是贪图美色吧”
她除了一张脸能看,还有什么
谢钦被她眼底的轻佻和无畏给刺到,“我说一见钟情,你信吗”
沈瑶睨他一眼,
“那还不是见色起意再说了,你与我定契书时,不是很干脆利落那晚之前你不也避嫌得很”
谢钦竟是无法反驳,感情的事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
“见色起意也好,日久生情也罢,你无非就是不信我的真心,既如此,你不如留下来看看,看看我到底能对你多好,能不能成为你理想中的丈夫,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难道怕赌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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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有一劳永逸的选择,我为什么要赌”
“再说了,你位高权重,我又无所依仗,万一哪日你有新欢了,嫌弃我怎么办我还不如寻个样样不如我的,本本分分过日子。”
谢钦目若寒霜,“沈瑶,你就是个懦夫”
“是啊,你才知道啊。”沈瑶不甘示弱,
谢钦看不惯她肆无忌惮的样子,狠狠箍住她胳膊,怒极,
“好,你走,我今日就放你走,明日我便去宁府提亲,我娶宁英过门顶替你的位置,你满意了吗”
沈瑶喉咙一堵,眼底的光芒一瞬间敛尽,她甩开谢钦的手,眼神空洞又冷漠,看着前方虚空,“挺好,我也打算养一个山庄,回头雇几个能干小伙子”
后面的话沈瑶没说下去,谢钦已明白了意思。
沈瑶挪着身子下床,打算就这么离开。
谢钦气得眼眸猩红密布,抬手一拦,将她整个人拦腰一抱,箍在怀里,
“你把我谢钦当什么你以为我这儿是你想走就走,想弃就弃”他目光又烈又恨,跟生了倒刺似的,
沈瑶被他从后面箍住动弹不得,扭过身来,双手抵住他胸膛,眼眸如同小兽似的狠狠瞪着他,
“我本就配不上你,我只是个乡下的粗鄙丫头,我什么都不会”
她每一个字伤了自己也刺痛了他,她身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能折断。
这样的沈瑶情绪已积蓄到了极致,心里也脆弱到了极致。明明难受,眼眸却干干净净的,不肯渗出一丝泪来。
谢钦心痛如绞,不知如何安抚她,便俯身一推将她压下去捉她的唇。
沈瑶不肯,别开脸,他一口咬住她耳垂。
沈瑶恼羞成怒,抬脚去踢他,谢钦明明可以制住她,却任由她发泄,沈瑶太明白他力气有多大,以为他会闪躲,下意识往他猛踹了一脚,这一脚恰恰蹬在谢钦小腹,谢钦闷哼一声,呼吸在她耳边渐渐沉重。
沈瑶愣住了,停止了扭动挣扎。
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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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里不好了,你明明这么聪明,险些从我眼皮底下溜走,你不知我多喜欢你,喜欢你身上这股韧劲,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好。”
沈瑶垂下眸,濡湿的眼睫轻轻颤着,就是不吭声。
“你对我也有感觉,不是吗”
沈瑶面颊发热,别别扭扭转动了下眼珠。
“你不是常说人生苦短,既然苦短,索性轰轰烈烈爱一场,又何必计较后果呢,契书我不要了,在你真正接纳我之前,一直留在你手里,这样你也有了退路。”
谢钦捉住了症结所在,沈瑶心头的枷锁被崩开,她很不好意思,眼神瑟缩着不敢看他,半晌吞吞吐吐道,
“就是尝试一下一年半后若不合适我还能走”
“你也不用走远了,届时太子的危险已解除,你就待在通州庄子,即便做不成夫妻,情意还在,咱们当个亲人也不错。”谢钦违心地许诺。
沈瑶磕磕巴巴点着头,想到了更为艰难的问题,
“那万一有孩子怎么办”
他不可能这么久不碰她,沈瑶也没打算让他守活寡。
谢钦眼神镇定而平静,“我自有法子不让你怀孕。”
一提到这个话题,周身空气热了几度。
沈瑶面色躁得难堪,“能万无一失吗”
谢钦一锤定音,“若有万一,孩子归我,你时常来探望,你离开之后,我不再娶,有违此誓,我谢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来说去,就是要赖着她。
沈瑶心被他灼灼的目光烫软,
“好了”她红着脸抬手按住了他薄唇,僵硬道,“好端端的诅咒自己作甚我我答应你了。”
谢钦闻言如释重负,温柔注视着她,生怕她反悔似的。
沈瑶被他盯得手足无措,手指绞着他胸襟,小心嘀咕道,
“那可说好啦,你不拘束我,回头可别后悔。”
“不后悔。”
沈瑶满意了,似乎为了验证他的话,懒洋洋张开手,眉眼娇嗔又灵动,
“我乏了,走不动,你背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