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又不是果决干练的人,心里想着要去给媚娘个台阶,但脚在踏出宫殿后,又缩了回来。韩国夫人心焦地看着日暖月寒煎熬人寿,始终迈不动脚步。她听到废后一事时,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媚娘现在更得李治信任敬重,自然更加得意了。
韩国夫人见状又犹豫了,媚娘可能并不需要她的安慰。但因着姐妹之情,韩国夫人不由自主地往武媚娘宫殿的方向而去。
走到一处花园时,韩国夫人听到假山后面有人说话,本想离开,但耳朵捕捉到皇后和魏国夫人几个字眼,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皇后娘娘对魏国夫人也太好了吧。”
“是啊,前朝隋文帝的独孤皇后和皇娘娘娘恩爱。但独孤皇后善妒凶悍,隋文帝有一次宠幸了宫女。
“隋文帝前脚刚出门,后脚独孤皇后就把宫女仗杀了,脊骨都打断了,红通通地一片,吓死个
“哎,谁让魏国夫人有一位好阿娘呢。魏国夫人可和那宫女不一样。”“嘿,瞎说,外甥女不念亲戚之情,当姨娘就会念亲戚之情?得了吧。”
韩国夫人听了,只觉得精神恍惚,天旋地转。媚娘一向恩怨分明,哥哥们得罪了她,她毫不留情地将人赶到不毛之地。
敏月夺了媚娘的宠爱,媚娘能放过敏月吗?
韩国夫人犹豫了。
宫女们的话就像锋利的匕首划开韩国夫人虚张声势的心房,将那个掩耳盗铃的自己扯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媚娘向来是睚眦必报之人,一位兄长已经死于媚娘之手。想到此处,韩国夫人突然打了寒战,对这样的妹妹心生恐惧。
自己和敏月枉顾妹妹的意愿,强行留在宫中,妹妹会恨她们吗?
陛下,陛下……陛下不说也罢。
韩国夫人突然陷入可怕的画面,仿佛那个被打血肉模糊的小宫女就是自己的敏月。说话的宫女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韩国夫人抬脚换了方向,朝女儿的宫殿走去。
脚下的鹅卵石扭曲成一座座陡峭的山峰,韩国夫人在其
中艰难跋涉。冬日的寒风把人吹得透心凉,韩国夫人此时却觉察不到,反而浑身出了汗。
贺兰敏月见阿娘孤身一人跌跌撞撞而来,忙上前扶住,道: “阿娘,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韩国夫人抓住贺兰敏月的手,面露祈求之色,道: “敏月,咱们回家去。”
贺兰敏月不明所以,召人给韩国夫人端上热茶,眉头微皱道: “阿娘,你的手好冷,外面风大,仔细得了风寒。"
贺兰敏月不待韩国夫人说话,又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
“敏月,咱们回家去吧,这里会死人的。”
贺兰敏月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她眼波流转,神情得意,露出一副像是打了胜仗的表情。“宫里哪天不死人。”
突然听到这话,韩国夫人一愣,喃喃道: "死人不好啊……"
茶盏上的热气在韩国夫人眼前飘荡扭曲起来,她陷入遥远的回忆。
那时贺兰敏月才五岁,抱着爱宠小兔子的尸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要小兔子醒来。
哭泣的贺兰敏月眨眼间变大,小花猫似的脸变得明艳起来,只听她说道: “阿娘,这次是我们的好机会。姨娘后位不稳,她需要有人替她固宠。"
韩国夫人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和过去,脑子喻喻作响,耳边贺兰敏月银铃般的声音继续说着。"姨娘需要我,这次我一定能当上陛下的妃子。"贺兰敏月信心百倍道。
“妃子"二字如同一把利剑,逼近韩国夫人的眼球。她不得不集中精神,道: “不是这样的,敏月。敏月,咱们住手吧。皇上赏赐的财物已经够我们几辈子花了。"
贺兰敏月狐疑地看着韩国夫人,道: “阿娘,你怎么了?往日你不是这样的。姨娘不过是杀了几个人而已,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和我们无关。我们是她的至亲骨肉,她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韩国夫人抬头看向贺兰敏月,道: “可是你看你那两个舅舅……一个死了,一个生死不知。”
贺兰敏月摆摆手道: “那是他们没和姨娘还有阿娘从一个肚子爬出来。阿娘,你就放心吧。”
韩国夫人面露犹疑之色,道: "可是………我……我怕……"
“
咱们还有皇上撑腰呢。”贺兰敏月道: “阿娘在宫里呆了将近十年,我在宫里呆了三四年,咱们的青春都花在了这上面,不能没有个说法。"
韩国夫人想要再说什么,就被贺兰敏月打断,转移到其他话题上面。
韩国夫人无奈地回来,回头看向天空,厚厚的阴云裹着天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呼啸的寒风不断地带走人身上的热气,韩国夫人回到殿中之时已经手脚冰凉。她病倒了。
太医过来诊治,说是风邪入体,思虑过重,心思郁结。武媚娘和李治都过来探望她,要她好生保养身体。
许是病重之人格外执拗,韩国夫人带贺兰敏月离开皇宫的念头愈发坚定,但贺兰敏月不乐意。她付出那么多,不甘心什么也没得到。
韩国夫人顾忌贺兰敏月,也没再提回家的事情,只得在宫中熬着。
这病从年底一直拖到开春,时好时坏。韩国夫人清减憔悴了许多,整个人笼着一层病气,精气神去了六七分。
武婧儿听闻韩国夫人生病,过来探望。她一见韩国夫人,吓了一跳,眼前这位瘦骨嶙峋的憔悴女子哪里还是从前那位柔美妩媚的美妇。
"顺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武婧儿恻然动容。
韩国夫人强撑着身体,笑道: "没什么,得了风寒,每日名贵药材吃着一直不见好,习惯了。"武婧儿强笑: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将养着,天暖和了,就好了。”武婧儿看着韩国夫人带着病气的脸,想起了那位早逝的丈夫。
他的面容早已模糊,只记得他身子文文弱弱。寒冬的一场风寒摧毁了他,即使武婧儿做出大蒜素,也无济于事。
他在临终之际,撑着一口气,将家业和幼子交付给自己,然后带着对人世间的不甘和担忧而去。
"大夫说你思虑过深,这皇宫虽大但不及外面山高水阔,呆久了难免郁闷。要我说,顺妹妹,不如回家试试。"
阳光从窗外挤进来,照在韩国夫人身前的屏风上,驱散了几缕残夜的阴寒。
韩国夫人靠在床榻上,道: “我也曾这样想,但阿娘说了,宫中名医云集,妹妹又不吝啬好药,等好了再回去。"
武婧儿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嘱咐了几句要韩国夫人注意身体的话。说了这些后,武婧儿又和韩国夫人道别:“我过几天就要去苏州了,估计要等过年才回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韩国夫人急问道: “那里虽然繁华,但不及长安洛阳。”
武婧儿粲然一笑,道: “去开厂子织布。顺妹妹你好好养身体,等我弄好了,给你每年送上几十匹。"
韩国夫人闻言,嘴唇扬起一抹笑意: “我人老珠黄哪里用得那么多。”
武婧儿笑道: “我比顺妹妹还年长三岁,你人老珠黄,我岂不是半截身子埋土?”
武婧儿见韩国夫人脸上挂起笑容,劝道: “顺妹妹,咱们是亲人,你心里藏着什么事,我也知道。此路崎岖难行,不辨前路,不如换个方向,又是另一番天地。"
韩国夫人欲言又止,武婧儿握住她枯瘦的双手,摇摇头对她道: “顺妹妹,换个路走吧。我不是谁的说客,这是我的心里话。"
说完,武婧儿起身给韩国夫人掖了掖被子,轻轻按住韩国夫人的肩膀,道: “你不必起身,我走了。药要按时喝,不要想那么多。"
武婧儿出了门,又和武媚娘道别。武媚娘没说其他的,只问她需要些什么。
武婧儿笑道: "媚娘给我几个女官宫女吧,我带着培养一下,将来说不定能用到。"武媚娘招手让李女史招来几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让她们跟着武婧儿前去苏州。
武婧儿回到公主府,叫来李管家,让他派人回老家,给那个早死鬼烧香修墓,禀告梦年有出息一事。
云川知道后,不觉生了酸意。他这些年和武婧儿同寝同卧,双宿双飞,未尝一日分离,早把元配老爷忘了一干二净,没想到这人在武婧儿心中竟然还有地位。
武婧儿见云川闷闷不乐,问出缘由,不觉笑起来,解释道: “我见顺妹妹得了风寒憔悴的样子,想起了那人。我们多年未回,就让管家派人回去修墓烧香。他去得早,我现在都记不起他的容貌了。"
云川听了,郁闷之情一扫而尽,嘴上却道: "公主和我解释这个做什么,我自然相信公主。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支持公主。"
武婧儿:男人的嘴,骂人的鬼!
云川说完,又
想起什么似的,仿佛自言自语道: "公主以后肯定要和驸马合葬,我嘛,孤家寡人,一条贱命,随便一埋就成了。"
武婧儿: "人死如灯灭,我从不在意死后事。"
“哦。”
武婧儿不忍见云川怏怏不乐,道: “你若在意,百年之后,我会在你的坟墓旁修一座衣冠冢。”
云川闻言,立马精神起来,道: “那一言为定。我找人给阿耶迁个风水好的地方,到时候咱们一起住。"
武婧儿:不是随便一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