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你的贪心害死了她,而不是她死于陛下之手!”
鹤华神色淡淡。
明明他们在讲她的生母,与她血缘关系最为亲近的人,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悲伤痛苦,甚至连悲悯这种神色都没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静静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似乎想透过他的面容看到另一个张脸——她阿娘的脸。
她怎么可能不想她阿娘呢?她想过的。
白日也想,夜里也想,可想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并不能让她阿娘重新回到她身边,想念完全无用,只会让她的阿父更加沉默,于是她不想了,不再告诉阿父,她想她阿娘了。
其实也不是不想,而是把想念放在了心间。
她不会再与任何人诉说自己的想念,她是无忧无虑的大秦公主,而不是失了母亲的小可怜。
事实上她也不是小可怜,她有阿父,有大兄,有众多兄长与姐姐,还有蒙毅王离陪着她,她的生活精彩又热闹,她没必要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可是啊,可是,在午夜梦回,她还是会想起她阿娘。
那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子,那个被母国当做战利品送过来,又被秦国束之高阁的可怜女人,她现在过得好吗?是否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自由?
如果她已拥有自由,那么,她衷心祝福她,永远自由,永远属于自己,而不是被当成物件送来送去。
鹤华静静看着男人。
——她曾听蒙毅与她提过,她的舅舅与她娘是双生子,两人长得极像。
如果她的阿娘还活着,大概就是现在的模样,三十多岁,风华正茂,姝丽无双。
也有这样的长相,才会被人被人当做奇货可居,被当成和亲公主,千里迢迢从楚国送到秦国。
“不,我没有!”
男人尖叫,“我是为她好!我只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楚国已日薄西山,一旦亡国,作为楚国宗室的她只会被当成胜利品被兵士瓜分!”
“我不想让她落到那步田地,所以我才收买了太史令,让太史令选中她,让她成为秦王的人!”
男人看向鹤华,“但秦王心狠手辣,完全不顾惜半点情分,更不在意公主的颜面——”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置喙陛下的决议?!”
王离爆喝,“你如今还能活着,是因为你是十一母系族人最后一个亲人,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下一次的弩/箭便不是落在你掌心那么简单!”
男人自嘲大笑,“你以为我会怕死?”
“哈,我如今敢出现在公主面前,便已做好被你灭口的——”
“啪——”
一块石子撞在树干反弹到男人后脖颈,男人声音戛然而止,一头栽在雪地上。
章邯收回手,吩咐左右侍从,“看好他,莫伤了他的脸。”
“喏。”
侍从翻身下马,将昏迷中的男人从雪地里扶上自己马背,仔细擦去男人脸上的雪污。
这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哪怕看上去颇受风霜摧残,但也不曾损去他容颜的清隽无俦,桃花面,多情眼,一双削薄的唇,与公主略有几分相似。
——不必滴血认亲,单是看模样,便知道他是公主的亲舅舅。
唯一不同的是公主的眉眼更像陛下,是凌厉雍容的凤目,笑时流光溢彩,不笑是威严肃穆,典型的上位者,只手可擎天。
而男人的眼更多情,哪怕怒目而视,与少将军吵得不可开交,但那双眼依旧是水光潋滟,有一种看谁都深情的错觉。
一身风霜狼狈,都不能掩其国色,可想而知他的姐妹该有多漂亮。
但再怎样漂亮,一旦与陛下之间横了二十多万将士的性命,她纵是神女入梦姑射仙子也难逃一死。
侍从收拾好男人的脸,忍不住看向一直沉默着的公主。
——自己母亲的死与自己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公主该如何自处?
鹤华抬手拂去肩头落雪。
“回吧。”
鹤华道。
声音平静,脸色更平静,仿佛上一辈的恩怨与她无关,她只需做好自己大秦继承人的事情便好了。
可尽管如此,侍从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如果真的心如止水,怎会在兴头上突然说回去?而不是继续与少将军玩闹?
“十一,你不要信他。”
王离欲言又止,“他在骗你,你阿娘的死与陛下无关——”
鹤华打断王离的话,“我知道。”
“我阿娘来秦,是他一手促成。”
“楚国已是强弩之末,被秦国所灭不过是时间问题,这种情况下,身为楚人的昌平君不仅不用承受灭国之痛,还在秦国权倾朝野,是阿父最为信赖的丞相,如何不让其他人眼红心热,想成为下一个昌平君?”
鹤华轻轻一笑,目光有一瞬的迷离,“可谁又能想得到,昌平君放着高官厚禄不要,为了自己的母国叛出大秦,二十万将士折戟沉沙,咸阳宫再无楚人立锥之地。”
王离声音微沉,“十一——”
可他刚刚开口,声音便为之一顿,在这种事情上他无法去安慰十一。
那是十一的母亲,没人能替十一原谅,他更没有资格大义凛然让十一想开点,说什么虽然你阿娘死了,可那是因为昌平君害死了大秦二十多万将士,你娘的命是命,大秦将士命更是命。
他没办法这样说。
“回吧。”
静一会儿,王离慢腾腾收了弓弩,“十一,你要回宫么?”
“若回宫,我便陪你去见陛下。”
“呃,不是帮你向陛下讨个公道,而是,呃,而是——”
后面的话怎么说都不对,王离挠挠头,有些烦躁,“算了,总之我陪着你。”
“但是先说好,你可以跟陛下大吵大闹,也可以记仇,但你不能因为这件事便放弃唾手可得的继承人的位置。”
“你身上流着秦人与楚人的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为天下主,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王离难得认真,“你阿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能做大秦的继承人。”
鹤华噗嗤一笑,“你想到哪去了?”
“我并不是觉得阿娘的死与阿父有关,只是觉得死对阿娘来讲是一种解脱。”
“诚如他所言,阿娘或许不曾参与昌平君的叛乱,她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被牵连者。”
鹤华侧目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男人,“可是对于阿娘来讲,昌平君的叛乱成全了她,她终于可以抛弃国家的兴亡与弟弟的野心,还自己一个自由。”
“阿娘生来不被期待,却要背负国家的兴亡与弟弟的野心来到大秦。”
“她一生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只有赴死这个选择,是她自己决定的。”
王离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竟这般豁达?”
“豁达?不,这不是豁达。”
鹤华摇头,看向咸阳宫的方向,“这是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她阿娘但求一死,她若祈求她活着,才是真正让她痛不欲生。
·
“见到你舅舅了?”
嬴政放下奏折,抬眸瞧着鹤华。
这个称呼让鹤华心头一动,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主位上的嬴政,“恩,见到了。”
蒙毅眼睛轻眯。
蒙恬眼皮微抬。
李斯轻捋胡须,冯劫冯去疾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王离伸手,扯了下鹤华衣袖。
鹤华抬手拍拍他手背,示意他不必担心。
小寺人奉上茶盏,鹤华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轻啜一口暖茶。
茶水入肚,暖意便流进五脏六腑,顷刻间冲散鹤华从冒着风雪回来的寒意。
鹤华捧着茶盏,指腹摩挲着茶盏上的云龙纹,“上林苑不是旁人想混进去便能混进去的人,他能出现在那里,必是有人想让他出现,想让他出现在我面前,将以前的事情告诉我。”
“阿父安排的,对不对?”
鹤华抬头看嬴政。
那双与帝王极为相似的凤目对上帝王的凤目,四目相接,帝王懒懒抬眉,“不错,的确是朕安排的。”
鹤华叹了口气,“难为阿父了。”
“宁愿冒着我与阿父彻底决裂的风险,也要将阿娘的事情告诉我。”
这大概是她通往继承人之路的最后一个考验。
以她生母的身世,来看她是否具备继承人的政治素养。
——她的大兄不曾经过这道考验,与阿父渐行渐远。
可尽管如此,在很长时间内,大兄仍是阿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大兄便是阿父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阿父向来对事不对人,他们身上流着的楚人的血并不能阻挡他们成为继承人。
或许这不是帝王的考验,而是来自于一位父亲的坦白。
她的生母因他而死,他希望这件事由他来告诉她,而不是等他百年之后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为这件事恨他入骨。
“阿父,你难道不怕我恨你?”
静了一瞬,鹤华问嬴政。
蒙毅为之侧目。
王离脸色微变,整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章邯面无表情,安静坐在鹤华身侧。
主位上的帝王掀了掀眼皮。
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但因为问问题的人是她,帝王才不吝啬自己的言语,垂眸看着她的眼,声音不辨喜怒,“十一,你有权力知道这一切。”
“你的生母是何人,为何而来,又为何而死。”
“至于你会不会恨朕,朕觉得,你不会。”
嬴政道,“朕着眼于天下,朕的女儿,也当如此。”
“你看得到苍生疾苦,更看得到你母亲身为棋子的痛苦。”
帝王声音缓缓,“你母亲死时,身上穿的不是楚服,也并非秦衣,而是她闲暇时间自己织的布。”
“她身上无半点首饰,只有一支自己削的木簪。”
“她厌倦了战火与纷争,不是楚人,也非秦人,是她给朕与你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