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赤金灵火不知何时会烧到此地,她们不可在此久留。
就将这几棵树一并连根挖起带走吧。
天枢道君手中的一念剑怎么也没想到,本该斩妖除魔的修界第一剑,今日不是被拿来砍石头,就是用来挖树。
“——谢兰殊。”
身后传来的一声,令天枢道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昭昭从树后探出个头,浓睫沾着泪珠,鼻尖红红的,俨然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方才那些人追着我杀我,我好害怕……”
身量纤纤的少女泫然欲泣,说着就朝他扑了过来。
然而,还未触及天枢道君的一片衣角,她的动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噗嗤——
“昭昭”低下头,胸膛处被人一剑洞穿,执剑之人下手毫无迟疑,噙着浅笑的眼底,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漠然。
“这般劣质的仿造品,也想用来骗我吗?”
她绝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天枢道君正欲抽剑,却陡然发现触感不对。
柔软的血肉渐渐僵硬,他剑下的少女幻化成一颗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他站在树下,看着被他刺伤的地方,涌出了一滴又一滴的鲜血。
招魂林中风声更急,柳叶婆娑,仿佛是谁在笑。
笑他自以为目光如炬,却看不穿那幻影化作的躯壳之下,正是吸取了那少女魂魄的柳树本体。
——假作真时真亦假,道君,你心中有隙,可否入内一观?
女人魅惑的嗓音忽远忽近,响在耳畔。
天枢道君看着那道剑痕,神色虽无动摇,但他心中知晓,方才那一瞬他已露出破绽,被林中阴气侵入。
想要驱逐这股阴气,他必须入树魂,吸取树魂之力来涤清它。
天枢道君面上笑意浅浅,如三月春风和煦,开口却道:
“待林中众人脱困,我会亲自,劈了你这招魂林。”
招魂林中的风声仿佛静止了一瞬。
没等招魂林中的树魂吸取他的魂魄,天枢道君看着眼前这颗柳树,心念微动,竟自行投身其中——
一树双魂,他身为玄同道九境强者,柳树没有理由不优先吸取他的魂魄。
而他修炼千年,心智几经淬炼,招魂林的这些树魂再怎么能蛊惑人心,也比不过破境时的问心之劫。
只要破除心劫,便可吸取树魂之力,在招魂林中畅行无阻,与慕灵宗斐里应外合救人。
……也能够救下被他所伤的谢檀昭。
一念剑感应到剑主心境的起伏,发出了微微剑鸣声。
昭昭看着自己胸口多出来的血窟窿,有些一头雾水。
怎么莫名其妙,就中了一剑?
好在这血窟窿伤的是她的魂魄,只是会让她魂魄变得虚弱,要是戳到的真身,按这个位置来说,她恐怕已经死了。
只不过,伴随着这莫名其妙的血窟窿,她也终于从那淬毒的美丽梦境中醒了过来。
师岚烟根本就是骗人的!
什么无非就是童年阴影心中不甘,把破心劫说得像破纸窗户一样容易,真正置身其中,她根本意识不到这一切都是假的,差一点就要失去自我意识了!
后怕地拍了拍自己虚弱的魂魄,昭昭昂起头看着周遭变换的天地,不知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纷乱的画面,最终停在了昆吾仙境的三十三宫前。
霜寒九天,雪满昆吾,断崖边,几名小小的孩童正在雪中练剑。
昭昭一愣,落在了最中间的那个孩子身上。
这孩子……眉目生得有些眼熟。
像那个人。
“钟离甲、钟离丙,你们二人明日不必再来。”
两个孩子脸颊被冻得通红,闻言停下了动作,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瞬间灰败无光。
“钟离壬。”
那个生得与谢兰殊眉目相似的小男孩恍若未闻,仍挥舞着那一把比他人还要高的长剑,以远超一个孩童的灵巧身形,舞出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
他衣衫褴褛,赤足披发,不说话时与乞丐无异。
可一握住剑,便仿佛神之子一般,一招一式似有神明在冥冥之中指点于他,那样的天赋,简直不像是人类可以拥有的。
昆吾的掌门率领六名长老齐聚断崖边。
掌门走向他。
“壬,可以停下了。”
一身圣洁之气的小男孩挥到了这套剑法的最后一式,这才收剑。
他抬起头,略显脏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冰凉凉的雪落在他长睫上,他连眼也未眨一下。
“从今以后,你便是下一任的天枢君,是昆吾仙境的主人。”
掌门取来一把剑,递给他。
“把你手里那把丢掉吧,此后,这把一念剑便是你的佩剑。”
小男孩冷若琉璃的眼眸转了转,落在那银白如雪的剑上。
“天枢君,需要做什么?”
身后的长老们七嘴八舌:
“当然是壮大昆吾,成为修界第一宗!”
“杀退那些欺我昆吾之人,让那些宗门将侵占的洞天福地双手归还于我昆吾!”
“飞升成仙,扬我昆吾威名!”
掌门却笑了笑,道:
“天枢君,只是一个称呼,昆吾仙境主人的称呼,而你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小男孩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一念剑。
“一念,昆吾兴盛,一念,昆吾衰亡,兴盛还是衰亡,这是你一生要思索的事。”
“不需要思索。”
他抬起头,眼中已有几分未来的道君模样。
“我会带领昆吾仙境,成为修界第一宗门。”
昭昭看着眼前情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是天枢道君的记忆,是本该困住他的东西。
但她为何会看见天枢道君的过往,难道他现在也在这里?在同一颗柳树之中?
昭昭想找出去的办法,但她在这其中只是虚幻的影子,无法以意志来左右眼前幻梦的走向。
记忆在不断向前。
天枢道君活了千年,昭昭知道,如果无人来救她,她大约要在其中待很久,但至少在记忆走到最终之前,她暂无性命之忧。
昭昭干脆坐了下来,当做看话本般观赏师岚烟心目中辉煌无比的天枢道君。
然而,昭昭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如果是个话本,那一定是个相当枯燥的、且毫无卖相的话本。
——他的生命里,除了练剑,似乎再没有第二件事。
从剑修最初的朝闻道境界,到开始初露锋芒的太初道,再到横扫修界大宗掌门的妙本道,最后境界至玄同道时,天枢道君在修界已再无敌手。
而在千年的记忆中,除了每一次修为的突破,其余红尘中事,于他而言都如浮光掠影,水过无痕。
昭昭就这样围观了他刻苦修炼的一千年。
因为太过无聊,她甚至还幻化了一根树枝,模仿着他的一招一式。
有时独自练剑时,他还会自言自语。
“速度太快,失了准头,下次不可再犯。”
昭昭学得手忙脚乱,连速度也没有,更别提准头。
但多学几遍,他进一丈,她不贪心,只进一寸,竟也学到了几分皮毛。
得好好将他的剑招记住,日后若能活着回到云麓仙府,便可为曜灵开蒙,不至于耽误她的道途。
离恨天四季更迭,冬去春来,夏去秋至。
一年又一年。
终于,昭昭见到了她熟悉的场景。
与鬼界血战百日,斩杀鬼蜮尊主,在交界处划线树碑,千年内不得来犯。
天枢道君孤身入鬼蜮拿到新任尊主签下的降书,已是强弩之末,他算到自己大劫将至,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遣乌鸦将降书送回昆吾。
而后,在一场仿佛天神降下的雷雨中,他的记忆被清空,修为被收回。
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人世间。
最后,倒在了云梦泽的大雪之中。
细雪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声响,天寒地冻,呵气成雾,和之前那些浮光掠影中的过往不同,这里清晰真实得几乎让昭昭有些恍惚。
并且。
她低下头,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熟悉的冬装。
她有了实体,不再是这场幻梦的旁观者了。
“小姐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昭昭抬眸望去。
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一个身影倒在雪地里,鲜血涔涔浸入雪堆,艳如梅花。
撑着伞的昭昭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雪地里,原本该昏迷不醒的青年指尖动了动。
是刚刚从昭昭的幻梦里跨越而来的天枢道君。
幻梦中的痛觉清晰无比,他用尽全力,只能转了转眼珠,望向不远处那株梅树下,撑伞而立的碧衣少女。
冰天雪地中,她像是唯一的春景。
“好像是有什么人。”
昭昭对上那双冷若琉璃的眼眸,很轻地说了一句。
“不过,还是不要随便捡路上的男人,阿楹,我们回家吧。”
昭昭摸了摸自己魂魄上的血窟窿。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