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望着他,敛了笑意道:
“可否请摇光君下令,逐钟离舜出钟离氏,让他拜入我宗门门下,我与师尊,皆会尽我们所能教养这个孩子。”
摇光君眸色微闪,看她的神色有些变化。
“他……与你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他?钟离舜寄来昆吾的信,也是你帮忙送的吧?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我知道。”
摇光君定定看她:“那为何还敢?”
眼前眉眼温软的女修忽而绽开一个笑容。
“我身为凡人时,都敢为了一个负我的男子对昆吾长老挥拳,如今我修仙入道,若是在生死无虞的情况下不敢对一个受尽折磨的小孩子伸出援手,这苦苦修来的修为,又有何用处?”
良久的沉寂。
摇光君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难怪。”
难怪天枢会喜欢她。
昭昭不解:“什么?”
“你似乎,很喜欢在外面捡东西回去?而且,还尤其喜欢捡钟离氏的东西。”
现在是这个钟离舜。
以前是失忆的天枢道君。
昭昭明白过来他所指是什么,摇光君又道:
“不过这孩子哪里受尽折磨了?我这半日都调查过了,钟离氏这些最外层的孩子,虽说过得拮据了些,衣食住行次一点,偶尔受点小欺负,不过比起我们当年,日子过得可好多了。”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目光落在远处树枝上的飞鸟身上。
“要是没有天枢将这一盘散沙的钟离氏捏起来,这些孩子如今都会像小猫小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这家送几只,那家又送几只,每日与同族相残,余下赢的那个才能给点吃喝,像个人样——”
“也只是像个人样而已,说到底,不过都是一个承载着他人贪欲的容器,不能有任何喜好,不能有自己私心,越是被看重,越是要灭绝一切私欲。”
昭昭微怔,脑海中又浮现出招魂柳中看到的幻梦。
幻梦只从昆吾山巅开始,在那之前,他过着怎样的生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回忆,所以连幻梦都未曾投影。
她回过神来:“你想说什么?”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摇光君绝不会是与她闲聊。
他回过头,望向少女道是有情却无情的眸子。
“天枢失踪了。”
“就在一个月前,本该在琅嬛福地闭关的他下落不明,昆吾暗中寻找了一个月,仍不见他的踪迹,我去过琅嬛福地,碎魂深渊瘴气尽散,我怀疑他将瘴气全都吸入了体内,神智受损,所以才下落不明。”
这个消息猛然在昭昭脑海中炸开,她一时间思绪一片空白,缓了一会儿才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何这么做……”摇光君笑着摇了摇头,“谢姑娘,当真不知吗?”
夜深,南洲神农宗。
山门外守山的修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长夜无趣,平淡得叫人昏昏欲睡,他正要靠着山门偷懒小憩时,忽而听到一声风动。
“——什么人!”
一声重物坠地的响动。
守山弟子对视几眼,立刻做好随时启动最外层护山阵法的准备,缓步朝地面那个漆黑的身影走近。
离他尚有一段距离,只见那身影动了动,气若游丝地起身。
他身上的法衣倒是名贵,不过银发下,那张脸被尘土和血污笼罩,不像个仙君,倒像是个落魄乞丐。
弟子上前问:“深夜来我神农宗,所为何事?”
那人呼吸轻缓,眸色冷凝,听了这话并不言语,只丢了个锦囊到他们脚步。
弟子捡来一看,是一袋子上品灵石。
“原来是看病的。”
弟子们松了口气。
不怪他们警惕,实在是这人虽然满身血迹伤痕,但气势却全然不像一个重伤之人,反而像是来杀人似的。
“道友请随我入内,” 弟子召出一个简易担架,示意他躺上去,“时辰太晚,道友稍等片刻,会有神农修士为您疗伤……”
他瞥了一眼担架,身形摇晃地径直朝前走去。
“让你们掌门来见我。”
那弟子始料不及:“诶你这人,大半夜好心救你,还挑起来了,真以为我们神农宗缺你这点灵……”
他身后弟子忙拽了拽他衣袖。
“一念剑,他腰间那个,是一念剑。”
在修界,一念剑之名几乎比道君本人还要令人闻风丧胆,那弟子脸色一白,连忙撒腿就往掌门的主峰而去。
一炷香后,天枢道君被战战兢兢的神农宗弟子送至主峰。
“呵呵呵……不愧是一念剑,剑主都已经这般模样了,也能替剑主威慑四方,将我那几个胆小的小弟子吓得够呛啊。”
神农宗掌门解蠡抬眸打量着眼前的银发道君。
半晌,他道:“竟退了整整一个大境界,怎会如此?”
一身鲜血淋漓的青年缓步走向解蠡,尽管浑身经络如碎裂般痛楚,但他面上仍平静无波,极慢地行至他面前,坐下。
“可有办法医治?”
解蠡拧紧眉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抬手以灵力为丝,缠住他腕间脉息,另一只手以指点在他眉心,探入他体内经络。
这一探,却让他极为意外。
“你经络无碍,内丹稳固——不是交战中受的伤?”
苍白的唇动了动,答:“不是。”
解蠡想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但见这位道君虽神色平和,眼神却带着几分警告威慑,便歇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撤回悬丝,他叫来小弟子取寒冰银针。
神农宗的寒冰银针乃一种极为高深难控的神器,历代几乎只有掌门才能掌握。
银针如冰晶,解蠡盘膝阖目,操控银针倏然刺入他头颅之中。
灵力顺着银针走向,在天枢道君的识海灵台中聚而又散,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解蠡额间渐渐冒出汗珠。
隔了许久,他复而睁开双眼,这一次,解蠡的神色比天枢道君刚进来时还要凝重得多。
棘手。
这还不如交战受伤呢。
“如何?”
冷若琉璃的眸子平静地望了过来。
解蠡冷然一笑:“如何?神识一分为二,势均力敌,两相博弈,一念剑变成三心二意剑,你不跌修为谁跌?”
神识对于修士来说何等重要。
寻常用来探查外物,放出一丝一缕,若是被人截获都会遭受反噬。
他可倒好,自己把自己劈成了两半。
要说只从主体中抽离一部分神识,倒也不会妨碍什么,只是他分得太过完美,竟正好导致两方势均力敌。
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结果。
但他堂堂修界第一人,明知此举危险,还偏要强行剥离神识,也不知道他那神识是生出了什么让他生厌的东西,才宁可冒此等风险也要把自己搞得四分五裂。
他好似没有听到,语调淡然地问:
“我问你如何解决。”
解蠡不语,眼看两方僵持,解蠡的弟子忍不住在中间打圆场。
“道君也不必担心,这毕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外伤,只是神识分裂,想要剑心归一,修为恢复,其实关键还是在道君自己……”
他垂眸看向那弟子,忽明忽灭的眸光中,闪烁着某种晦暗情绪。
“是要我毁掉那部分神识?”
解蠡听了差点没厥过去。
他怎么不说砍掉自己半边脑瓜子呢!
“不不不,”那弟子忙道,“神识何等重要,怎可轻易毁去,道君莫要开玩笑。”
“那要怎么做。”
弟子抬眸瞧了他一眼。
“斗胆一问,道君为何要剥离那部分神识?”
天枢道君唇畔淡笑微凝,问: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自然重要,如今道君修为大减,皆因心中所念南辕北辙,水火不容,道君若不坦然面对自己心中所求,而执意以剥离神识这种方式饮鸩止渴,迟早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南辕北辙,水火不容。
他默默在心中咀嚼着这几个字,良久才道:
“我从神识剥离出的,是对一个女子的情意,它本不属于我,我将它从我本体中剔除,又有何不妥?”
解蠡也听闻道君失踪三年,曾与一凡女成婚之事。
他意味深长道:
“一时的情意或许不属于你,可若它从你神魂中源源不断,生发而出,这一份情意,又该归于谁呢?”
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少女一步步走过离恨天长阶的模样。
她与灵山巫女对峙时的模样,还有在琅嬛福地中,她以神农道修士之身战斗时的姿态。
少女那灼热的、莫名其妙的爱慕,那无论如何摧折,也仍能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空荡荡的容器中,充盈着什么,又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承认吧,道君,道心之所以坚不可摧,在于心念合一,你心有杂念,不肯承认,别说恢复修为,迟早退步回一个筑基修士。”
解蠡看着缓缓掀起眼睑的青年,那总是显得寡冷无情的雪睫微颤,似有动容。
银发道君顿了几秒,轻笑道:
“庸医。”
解蠡:?
夜色如晦,遍体鳞伤的天枢道君走出了神农宗。
神农宗无法解决他的问题,没关系,他如今修为在妙本道十二境,仍是这修界数一数二的强者。
明月高悬,他抬头看向南方。
昆吾仙境就在北边,朝着那边,天明时便能回去。
他会回到昆吾仙境,服下忘却前尘的丹药,只要将一切归零重来,他便可彻底抹去谢兰殊的影响,回到心念合一的状态。
此后,他只会是昆吾的天枢道君,执掌修界,一心飞升,绝无半点杂念。
这便是他一心所求的未来。
腰间的一念剑微微颤动。
山间一阵疾风卷过,竹海涛涛声中,他视线忽而涣散。
这真的是……他一心所求吗?
灵台识海中,有无数纷乱的片段一一闪过。
他只是朝昆吾的方向迈出一步,纷至迭来的回忆如云海翻涌、浪潮涌动,一层接一层地将他生出的念头吞没。
他转头,望向南边的大海。
不是昆吾。
不是飞升。
在那个答案清晰地在脑中浮现时,一念剑已经从划破夜色,落在他的脚边。
他垂眸看着一念剑。
一念剑不会欺骗他的剑主。
他不想回到昆吾,他想去的地方是……有她在的即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