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成天复在边疆立下的战功斐然, 现在那些普化教众日益猖獗,唯有赶紧启用当年的骠骑大将军才能镇得住局势。
于是成天复从七品知县再次擢升将军,军从盐水关的陈家军, 辅佐陈玄上将军, 不日开拔迎州。
成天复再上前线, 又让桂娘的心高高悬起。家里的狐仙已经不管用了, 干脆每日早早出门入庙庵祈福, 找高僧开解。
有时,也拉着知晚陪她去祈福, 结果知晚不知觉里,也积攒了一堆的平安福, 却不知要求给谁戴。
知晚心挂着两个表哥,成家的那个远在天边,她只能私下着急, 京城这个章家的可要赶紧去劝。
当她亲自前往药行的时候, 郑太医恰好就在,看见了卢医县主亲自前来,连忙笑着迎出来道:“县主大驾光临, 真是有失远迎。”
当柳知晚表明来意之后, 郑太医有些诧异道:“原来章郎中是县主的表哥,哎呀先前真是失敬。”
说着他便连忙叫来了章锡文, 然后笑着让他们先聊,而他则出了茶室去检验新到的一匹药材去了。
柳知晚今日特意前来,就是两层意思,一是劝解表哥, 二是跟章太医过话。
章锡文乃家中独子。按照大西律例, 他这样家中的独苗苗完全可以不必奔赴前线战场。章表哥若是表示不去, 也符合律法。若是章表哥还倔,她就直接给郑太医递话,将表哥放回去就是了。
当知晚说了眼下的局势,让章锡文顾念着家里的父母,赶紧回叶城的时候。章锡文闷声道:“敢问表妹,可曾劝过成家表哥也赶紧回家?”
知晚一愣,有些摸不着章锡文说话的思路。
章锡文接着道:“成天复也是家里的独子,若是像表妹说得这般瞻前顾后,如何能立下斐然战功?”
柳知晚有些哭笑不得道:“那怎么一样?”
章锡文有些生气,觉得自己被表妹低看,闷闷地说:“的确不一样,他如此便是大丈夫胸怀大志,到了我这,就是不顾念家里。最后他能凌烟阁上封侯拜相,而我这样的,就要跟爹爹在地里刨食平淡一生?”
柳知晚终于体会到了舅舅被气得连京城都不想来的无奈了。
像这样不到二十的小子大都心比天高,个个都觉得自己是惊世奇才,非得撞上几回南墙,才能明白世道深浅。
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表哥若是一味坚持,她这个做表妹的自然也不好再阻拦,唯有跟郑太医递话,再多给些银子,请他照拂一下表哥,不要将他派往危险的前线就是了。
章锡文这两日得了郑太医的重用,主管药材的配用,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郑太医说了,乱世出枭雄,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平头小子,若不把握这等良机,哪里会有出头的日子?
所以无论柳家表妹如何劝解,他都听不进去。
柳知晚说得也口燥,她自感无话可说,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章锡文却叫住了她,鼓足勇气道:“表妹,我马上就要随军出京了,有一句话想问你。”
柳知晚回头不解看他。他看着表妹娇艳如画的眉眼,深吸一口气问:“听说表妹想要日后招赘婿入门,不知我如果能立军功,争得了家业,表妹可愿意与我结为伉俪,我愿入赘柳家,便如祖父祖母那般,谱写杏林佳话?”
柳知晚压根没想到章家表哥竟然存了这样的心事,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但是就凭表哥不跟父母商量就要入赘这一点,舅舅只怕要举着种地的锄头来打他。
章锡文原本自卑,是绝对开不了这口的。他原本以为表妹眼光高,一定会寻个官宦子弟。
可这些日子听说了柳知晚拒绝了许多才俊的事情后,莫名又恢复了勇气,接着说道:“我一直倾慕表妹,...
可是也自知不配,唯有争下一份功名才好跟表妹提亲……待到了战场上我会……”
“你会做一会梦,觉得那功名就悬在你的头顶上,任着你摘取,再然后就是风餐露宿,日夜征战,叫人苦不堪言。然后你发现,一个不会刀枪,拎着药箱子的郎中在战场上全无用途,你刚刚救活的人,下一刻又要冲上沙场,前天还冲着你笑的人,下一刻就死在你眼前,刀剑无眼,面对身首异处的尸体,就算华佗再世的你,也难有回天之策。争取功名?你还不如在京城里开个妇科,多赚些贵妇人的钱财更实际些!”
这些话,不仅听得章锡文面红耳赤,就连一旁的柳知晚也呆愣住了。
因为明明还该在贡县的成天复,正一身军甲……面色冷峻地立在他们的眼前。
章锡文没想到自己对表妹的表白之言,却被人听了去,还是自己一直在暗暗比较之人。
如此被他奚落,少年的自尊顿时龟裂。
他瞪眼气结道:“你……你为何要偷听我与表妹说话?”
成天复冷冷一抱拳:“奉了上将军之命,来京城调拨军资药材,所以来药行查询可无缺漏,在下只是来找郑太医问话,并非有意偷听,若是叨扰了二位,还请见谅。”
其实柳知晚挺高兴有人打断了屋内的谈话。
章家表哥不是别人,就算她有心回绝,也不好语言生硬。被人这么一冲撞,倒免了尴尬,容得以后她想好了措辞再回绝表哥。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分开月余的成天复会从天而降,就算他接了圣旨马不停蹄地从贡县赶来,也太快了!
成天复转身要出去,可看知晚还在发呆,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回头道:“祖母寻你,你若此间无事,便赶紧跟我回盛家吧。”
柳知晚“哦”了一声,跟章家表哥匆匆告别之后,便跟着成天复一起出了药行。
待出去以后,成天复指了指下条街道:“我有一家茶楼在附近,要不要过去饮茶?”
柳知晚也知道他方才说什么祖母找她是鬼扯。他一身戎装,想来连家都没有回呢。
这么久没有看到他了,知晚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制地紧盯着他,胸口里扑通在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成天复身材高大,本是气质儒雅的俊美青年,原该玉冠锦袍,明月霁光。可是他偏又最适合穿军装,浓眉挺鼻,宽肩窄腰,佩剑挺立,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飒爽风流。
等入了茶楼独给成天复自用的雅间,她立刻迫不及待问他:“你怎么回来京城了?”
成天复挥手让丫鬟和小厮们都出去,一边给知晚倒茶一边道:“我一直没有回贡县,就在离迎州不远的地方。当时正好拜访盐水关的陈玄上将军,原本也是受了上将军的委托,帮他回京调拨军资,如今正接了圣旨,便可随着大军开拔迎州。”
知晚想了想,低声问:“你去追查那段铁管的下落去了?”
成天复点了点头:“陈二爷在三清门安插了眼线,随了他们的船,发现那批铁器被运往了迎州。”
知晚懂了,所以他才会出现在离迎州不远的盐水关。
她紧紧抿了一下嘴,低声道:“那些铁器是给迎州叛军的?”
成天复点了点头:“差不多应该如此。二爷的眼线被人发现,已经久久不曾联系,大约凶多吉少,但是最近盐水关在与迎州叛军对阵时,他们使用了射程甚远的火器,盐水关伤亡惨重。而朝廷的军资迟迟不到,上将军也是没有法子,才求我来京城看看,有没有门路通融一下,让军资快些送达。”
成天复从军多年,与兵部的许多官员爷熟稔,看来盐水关的将军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求告到了成天复那里。
柳知晚脑子里在飞快地运转,思索了片刻之后...
,深吸一口气,突然低声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这是《诗经》里三岁小儿都能熟背的一篇。
粮仓里的老鼠吃得脑满肠肥,全然不顾喂养它之人的死活。
而现在她突然低低念出这些,是因为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慈宁王手握兵权,是因为屡建军功。可是他的那些军功从来不是抵御外贼入侵,而是靠着剿匪平叛而慢慢积累的家底。
他所谓的那些将军们平叛之时,屡立奇功,叫人看了艳羡,而且那些叛贼们也甚是懂事,每每总在慈宁王失势的时候,就揭竿而起,而且声势极大,须得王爷东山再起,才能攘平叛乱。
偏偏先前边关变故,却不见慈宁王爷栽培的兵马有什么奇功。倒是秦家老将独挑大梁,而成天复也在这场战役里脱颖而出。
以前柳知晚绝对不会联想到这些。
可是这次铁器事件,却叫她不能不生疑——慈宁王是不是大西粮仓里的那只硕鼠,靠着生出所谓的叛乱,而养肥自己,弃天下百姓于不顾?
成天复看着眼前清丽的女子低声吟诗,便知了她的意思。可惜他断了线索,没有实证,慈宁王很狡诈,让三清门这种灰黑帮派出面运送火器,从头到尾都没有留下把柄。
知晚虽然曾看到了那管事,却没拿下实证,完全不能凭借着她这一眼去告陛下的大儿子。
若是贸然打草惊蛇,必定会让人疑心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抹黑大皇子,质疑他立下的赫赫战功。
陛下不喜兄弟阋墙之争,所以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类言语不可走漏半分。
就在知晚沉思的功夫,成天复长指微捻,已经替她剥了一小碟子甜杏仁,推送到她的面前。
知晚也习惯性地往嘴里放,可吃了几口,才察觉有些不妥,便推着那碟子道:“你自吃你的,我自己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