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这之后,海东青就在书生的茅屋里住了下来,尽管伤已经养好,也没有离开。
一晃多年过去,曾经的小海东青慢慢长大,变回人形时也不再是少年模样,而是青年——但他的外貌也停在了青年,没有再变化。
与之相对的,是书生一年比一年老了。
为此温暮曾经问过书生,道:“你不是修士吗?怎么会老得这么快?”
已经中年的书生摇摇头,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修士,也没有当修士的潜质。”
温暮道:“你骗谁呢,你明明会法术,而且也很强。”
书生听到这里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道:“不,那并不是我的法术。”
温暮皱眉,只觉这书生天天说些他听不懂的鬼话,又看了眼他手中的书卷,道:“你天天用功读书,怎么也不见考个举人出来?”
书生闻言笑道:“举人哪里是这么好考的啊,我天资不行,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温暮抱胸:“确实,毕竟没有比你更笨的书生了,连教我做饭都教不会。”
书生:“……”
书生听到这话大概是想给自己辩解一下,张了张嘴,但又觉得辩解根本无用,最后还是没吭声。
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书生的脊背逐渐佝偻,黑发也染上花白。他老了,与之而来的是缠绵的重病,就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慕景深一见到书生老去的模样,就挑了下眉。
他认出这个老人了——刚才他们进入大阵内部时,见到的那个站在温暮身边的老人,就和书生老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慕景深道:“是他?”
云萧摇摇头:“不,只是模样很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慕景深再看向梦境,道:“因为真正的他已经死了吧?”
梦境里,书生已老,因为身染重病,时常缠绵病榻。温暮请了很多大夫,也找来很多草药,但都无法治好他,更不能缓解他的衰老。
不过,书生偶尔也有身体好的时候,到了这时,他就会坐在茅屋门口,抬头望着一个方向,喃喃道:“难道等不到了吗……”
温暮走过来,给他披上外衣,道:“你又在囔囔什么,不怕着凉吗?”
书生呵呵一笑:“今天日头正好,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日光了。”
温暮闻言仰头望向天空,隔了一会道:“早知道,你当初就该娶妻生子,也不至于现在只有一人。”
书生拢了拢外衣,依然笑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温暮没说话,只是仰着脑袋,一直没有低头。
春天过去,又经历夏秋,到了冬天,书生终于没撑过霜寒,再也起不来身。
“可惜,果然还是没有等来……”
小小的茅屋里,依然只有书生和温暮两人。弥留的书生望着窗外,轻轻叹息一声。
温暮紧紧闭着嘴,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在等什么?”
书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说话。
温暮道:“你还不愿和我说吗?”
他&
#30340;嗓音沙哑,但说到后面,又隐含着一丝不甘的怒气,就像当年那个又倔强又爱闹脾气的小海东青。
书生听到这句话,摇摇头道:“不……我只是,不知该不该将这些托付于你。”
温暮:“是什么?只要是你让我做的,我都会去做。”
书生又沉默一会,再度叹口气,缓缓道:
“我的家族,在数百年前也曾是鼎盛一时的修真世家。”
“只是,没有哪个世家能长久不衰,随着百年过去,家族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这里,就连一点天赋也没有了。”
“但是,家族还有使命未完成,我接过了那个担子,要等一位尊上回到人间……没想到,我没能等到他。”
慕景深听到这里,看向云萧。
云萧垂眼,轻声道:“是我……只是那时,我来晚了。”
他只有在素心梵莲现世之时才能离开落梧峰,而凡人寿命终究短暂,书生等了一生,也未等到他下落梧峰。
书生身边,温暮愣了愣,道:“可是,你的法力……”
“那法力并不是我的,而是来自……”书生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会,无奈地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告知于你,因为我一旦说出,那就意味着家族的使命,从此要你来承担……”
“我不想——”
温暮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道:“我说过了,只要是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做。”
“……”
书生与他对视良久,方道:“好吧,好吧……”
“我要说的是——”
云萧在这时捂住了慕景深耳朵。
想了想,又腾出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
慕景深:“……”
慕景深拉住云萧的手,道:“师尊,早就过去了。”
书生所说的话,并没有在梦境中呈现出来。
而温暮听完那番话,仿佛沉浸在某个突然打开的世界中,许久没有回神。
等他终于消化完那段信息,再看向书生时,愣愣地道:“原来……你之所以没有娶妻生子,是因为你知道我是妖,会活得久一些,才想把它传承给我吗”
书生听到这话,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差点没咳出心肺。
“你怎么了?!”
温暮慌乱地想要起身倒水,书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温暮手臂——他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我……我生来便知家族使命,也曾被父亲嘱咐,一定要早日娶妻,为家族留后……”
书生死死抓着温暮不放,似乎挣着最后一口气,一定要说完。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我最终没有,不是因为家族,不是因为你是妖,而是,而是——”
他紧紧盯着温暮,尽管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清澈,而是被连年的病痛折磨成混浊老态……但里面的光泽,依然如他们初见一般。
“……”
温暮与书生对视,忽然毫无征兆的,流下两行泪水。
小小的茅屋外落下一场雪,铺落茅屋屋檐。书生望着那雪,感慨一般道:“真好啊,还能看见这样的雪。”
他缓缓抬手,随即被温暮双手握住。书生看着他,低声道:“还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
温暮垂着
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嗓音低哑,几乎要听不清:“你说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书生无力地咳嗽一声,道:“我要说的是——”
“你……你做的饭……真是太难吃了……”
温暮:“……”
书生笑了起来,目光逐渐涣散,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饭啊……”
“只是下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了……”
积雪从屋檐滑落,山脚下白茫茫一片……小小的茅屋里,也终于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