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怪物嘶吼着, 猩红的血眸转动,在五灵游杀阵大盛的白光布满全部阵法之前,与北梁皇漆黑的眼眸对上视线。
那一刻, 所有的时间都变得无比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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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北梁先皇驾崩。
在外游历的四皇子带着大着肚子的四皇子妃, 从偏远的异国海滩连夜出发,最终在先皇驾崩后的第三天深夜赶回了北梁皇宫。
两人抵达时已是亥时,但北梁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白色的绸带与纸钱漫天飞舞,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从宫殿四面八方的角落里不断传来。
然而这夫妻俩还没来得及走进灵堂, 四皇妃就突然捂住肚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当天凌晨时分,一个健康的男婴哇哇哭嚎着在太医院诞生了。
在产房外守了一夜的四皇子在得知母子平安后终于松了口气。没一会儿, 他就坐在了沉睡的皇妃的床边,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小婴儿不断地傻笑着。
“先皇驾崩, 皇子出生,是新旧交替的吉兆。”
一道沙哑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四皇子抬头看去, 惊喜道:“母妃!”
“小声点,你的皇妃还在休息着呢。”丽贵妃轻声道。她穿着一身雪白的丧服, 眼角通红, 似乎刚刚才从灵堂处赶过来。几年不见,对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眼角和鼻翼两侧都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原本乌黑的长发如今也灰白交加。
四皇子立刻放轻了声音。他抱着婴儿慢慢站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走到丽贵妃身边, 小声笑道:“娘, 快看, 你的小孙子是不是很可爱!”
丽贵妃垂下通红的眼睛,看向四皇子怀里皮肤皱巴巴的小婴儿。婴儿嘟着个小嘴,双手放在胸前,睡得正熟。她不由得弯了弯眉眼,哑声笑道:“这小鼻子,小嘴巴,哎呦呦,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对吧。”四皇子喜滋滋道:“长大了以后一定和他老爹一样的英俊潇洒。诶母妃,你想抱抱他吗?”
“我还穿着丧服呢,就不把死人的晦气穿给这个小乖乖了。”丽贵妃轻笑着摇摇头。四皇子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轻轻把儿子放回了沉睡的皇妃身边,随后拉着丽贵妃一起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寅时,旭日初升,天空将明。丽贵妃与四皇子肩并肩,漫无目的地走在御花园内。四皇子给她讲述了自己外出游历时遇到的奇闻怪事,而丽贵妃也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点头赞许。
又说了片刻,四皇子看着丽贵妃的表情,不由得停下了话头,关切地问道:“母妃可是累了?守灵很辛苦,是儿子疏忽了,我这就送你回宫。”
“不必。”丽贵妃摇了摇头,就近在一长椅上坐下,低声道:“阿杰,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四皇子闻言,一撩衣摆,在丽贵妃身旁坐下。两人沉默片刻,随后四皇子轻声道:“是父皇驾崩之事吗?”
丽贵妃浑身一震。
“父皇结丹后不肯让位,落得这个下场是必然的结果。”四皇子淡淡道:“母妃不必为他感到难过,那个人是自作自受罢了。”
丽贵妃没有说话。四皇子又道
:“我来时有听见宫人议论,据说南贵妃下毒时用的是蜀南独有的剧毒,太医没有解药方子,所以父皇才中毒后没多久就去了。”
“……嗯,”丽贵妃慢慢道:“陛下是喝了南贵妃送去的茶水之后,当场毒发的。他中的又是蜀南的毒,这下就基本上确认她是刺客了。”
“可是南贵妃为何要刺杀陛下?”四皇子微微蹙眉:“若是暗杀嫁祸倒也罢了,如此明目张胆地刺杀……听上去有些可疑啊。而且我记得南贵妃是蜀南王赤努佐罗弟弟的女儿。蜀南公主刺杀北梁皇,这听着就像政治阴谋。”
“宫里现在的说法是,”丽贵妃慢慢道:“因为陛下,不,先皇最近新宠上了别的美人,南贵妃盛宠之后突然被冷落,一时间想不开便做出了这样过激的事情。”
四皇子闻言,轻叹一声:“因为嫉妒和愤恨而杀人吗?”
“嗯,”丽贵妃低声道:“南贵妃她平时的性格就比较……容易激动,说话也直接。也许是从小到大都被娇宠着长大,所以才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母妃,你说得还是太委婉了。”四皇子道:“我来时都听宫人议论了,那南贵妃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她虽然长相美艳,但脾气暴躁,恃宠而骄。人缘差到就连侍奉他的宫女都说她对于南贵妃刺杀先皇的事情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是呢……是这样的。”丽贵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南贵妃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属实正常。”
“倒也不一定,”四皇子摸了摸下巴,道:“我听刑部那边说,南贵妃在重刑之下依旧坚称自己的无辜的,还哭着闹着要传话给自己的阿父来帮她……”
丽贵妃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收紧。
“不说这些了。”见丽贵妃脸色愈发苍白,四皇子连忙换了个话题:“如今父皇驾崩,太子即将登基,母妃你马上也就自由了。我和夫人商量了,要是您愿意,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丽贵妃一怔,微微抬起头看向四皇子:“……和你们一起?”
“嗯,别看我和夫人天天在外面游历,但也是有在做实事的。国外不提,北梁境内也有好几处地产。”四皇子道:“我们打算把您接过来住一起,一起去各国游玩,带您看看大好河山,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当然,或者您想和五弟他们家住也可以,他们也希望您过来呢。”
四皇子笑着,认真道:“母妃,您照顾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也该尽尽孝了。”
此时细微的天光从四皇子身后缓缓亮起,俊朗的青年沐浴着晨光,微笑着看向丽贵妃:“如何?过来享受一下平凡人家的生活?顺带一提,加上五弟家的两个‘养子’,你现在可是三个孩子的奶奶呢。”
丽贵妃怔怔地看着他,几缕阳光透过四皇子的身侧,落入她的眼底,融成一片碎金。
女人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两行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四皇子一惊:“母妃?”
“阿杰……”头发花白的女人浑身颤抖着,几乎泣不成声:“其实我……其实是我……”
“母妃?!”四皇子连忙抱住对方,单手轻轻在
丽贵妃背后拍打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慢慢说,一切有我在呢?”
丽贵妃抱着他,低声哭了一会儿。当哭声逐渐平复下来后,她慢慢推开四皇子,擦干自己的眼泪,哑声道:“抱歉,为娘刚刚就是……被陛下的驾崩有些吓着了。”
“没事。”四皇子耸耸肩,打趣道:“我还记得我和五弟小时候你三天两头崩溃的事情呢,我们早就习惯你突然哭出来了。”
丽贵妃闻言破涕为笑。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哑声道:“为娘刚刚也想了想,出宫之事不必着急,我还是继续住在宫内吧。”
四皇子有些讶异:“啊?可是母妃你以前不是觉得宫里又危险又无聊,天天念叨着想出宫吗?”
“先皇刚刚驾崩,贵妃就立刻出宫,这若是让别人看了未免不妥。”丽贵妃低垂着眼眸,温声说着。
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盖在了四皇子温暖的手背上,轻声道:“而且看见你和你弟弟家庭美满,幸福健康,我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别瞎说,什么死而无憾。”四皇子皱了皱眉头,用力回握住丽贵妃的手:“母妃,好人一生平安,您会长命百岁的。”
丽贵妃笑了笑,喃喃道:“是啊。”
“……好人一生平安。”
不久后,守孝三月结束,太子登基,各位皇子得到了王爷的封号与封地。成为四王爷的齐杰带着妻儿离开皇宫,继续属于他们的旅程。
临走之前,四王爷又问了一次丽贵妃是否愿意与他们同行,对方依旧用其他理由拒绝了他。
被第二次拒绝的四王爷隐约意识到对方或许藏着些特殊的原因,让她不愿离开这束缚她多年的牢笼。
他本想问,但看着丽贵妃那双温和的眼睛,不知怎的咽下了到嘴边的疑问。
但在临行前,四王爷还是觉得心里不安。于是在出宫的路上,他特意拉了五王爷在一旁,嘱咐对方好好照顾丽贵妃。
“她也是我的母亲。”五王爷正色道:“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护好她的。”
得到了对方的保证,四王爷便拉着妻儿走向宫门口准备好的马车。待妻子抱着儿子在车内坐好后,他也准备跨入车内。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朱红色的宫门。
五王爷与五王妃站在宫门口向他们挥手,而那两人身侧后方,一袭白裙的丽贵妃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四王爷微微一怔,随后伸出手,对着丽贵妃的方向用力挥了挥。
对方向他温柔地笑了笑,却是没有伸出手来回应。
“阿杰,”车内的皇妃唤着:“怎么了吗?”
他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车内,又向宫门内看去,但除了五王爷和五王妃,再也不见丽贵妃的影子。
“阿杰?”
“……来了。”
他最后还是压下心口奇怪的感觉,掀开了马车门口的布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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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松开手,殿门口的白绫缓缓归位。
宫殿深处,身着缟素的五王爷跪在黑色的棺椁前,一动不动。
四王爷穿着布满泥点的黑袍,带着夜
里纵马狂奔的寒气,披头散发地慢慢走上前。他穿过满屋的白绫,在白烛散发出的昏暗光线中,站在了棺椁面前。
一时无言。
半晌,四王爷轻声道:“他们叫我回来,继承皇位。”
五王爷低垂着头颅,一言不发。
“我的马车到了北梁边境的时候,有人跑出来,告诉我昨晚有人去世了。”四王爷轻声道:“是谁走了?”
昏黄的烛光在白烛中燃烧,白绫飘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是谁?”四王爷重复着:“谁啊,五弟?”
又是半晌的沉默,随后五王爷慢慢抬起了头,目视前方,哑声道:“陛下,您该去准备登基大典了。”
殿内沉默片刻,四王爷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是哽咽到无可复加:“上月通信时……你说过她只是有些失眠……只是有些体虚,其余并无大碍。”
五王爷盯着面前的白色蜡烛,目不转睛。
“为何?”四王爷看着黑色的棺椁,一边声音嘶哑地问着,一边慢慢跪了下来:“为何离去……明明我即将登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因为她精神衰弱。”五王爷平淡道。
四王爷停顿了片刻,随后慢慢转过头:“……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样,胆小如鼠,一惊一乍,总是觉得有人会害她。”五王爷神色淡淡:“这两年政权交接的混乱,皇子们死的死伤的伤,嫔妃们相互陷害愈演愈烈。她大概就是死人见多了,吓破了胆,这才决定自缢解脱自己。”
四王爷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没有留下遗书,死的时候穿着亵衣,多半是晚上做了噩梦,一时间想不开就上吊了。”五王爷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了起来,慢吞吞道:“既然你回来了,那今天晚上的守灵就交给你了,我回去睡……”
“齐应!”四王爷猛地站了起来,怒吼道:“你发什么神经!”
五王爷缓缓偏过头,一双空洞无神的黑眸静静地看着风尘仆仆的男人,轻声道:“我难道说错了吗?”
四王爷闻言,怒急攻心,直接一拳砸上五王爷的脸庞。对方直接被他打翻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自己的嘴角抬起头,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你!”四王爷声音颤抖着:“我算是看出来了,我不在的这两年,你根本就没有好好照顾她!”
五王爷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低着头一言不发。
“……废物。”四王爷双手颤抖着,双眸充血:“你真是……真是一事无成的废物!这么多年!从小到大!我就只拜托过你一件事情……我只求你照顾好她!”
“可你呢!”他嘶吼着:“你做到了吗?!你什么都没有做到!你什么都没有做到!”
“……呵。”
低着头的五王爷慢慢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睛里布满阴翳。
“一个出门在外不归家,游山玩水不回头的浪子,”他慢慢道:“一个和她都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有脸来说我?”
四王爷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她是我们的母亲啊!”
“她是我的母亲!不是你&#3
0340;!”五王爷突然吼道:“你的母亲是那个二十多年前拔剑自刎对你撒手不管的侠女!她才是你的母亲!”
“……”
殿内一时间静得出奇。
半晌,五王爷扶着墙,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单手捂着自己的脸,低着头走过四王爷身边,声音低哑道:“你若是要追封她为太后太妃,大可不必。她生前不喜欢这些名号,死后也更不需要。”
“……齐应。”四王爷盯着眼前的棺椁,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极轻的声音:“别这样。”
“陛下,”五王爷弯了腰,对他行了个臣子礼,低声道:“臣弟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