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可以供应肉蛋,增强人的体魄;羽绒可以充为衣被的内容物,御寒保暖;赶上蝗灾,还能提前把鸡鸭放出去吃虫卵……”
“啪!”
稚唯陡然回神,见是蒙恬不慎打翻杯盏,
青年武将却无暇顾及湿掉的的衣摆,直直地看着她,细问:“你说什么?”
稚唯:“……”糟糕。
她尴尬地轻咳两声,正坐直身,起手行礼:“阿唯绝对没有诅咒大秦遭天灾的意思……”
“不是这个。”蒙恬抬手打断她拜下去的动作,抓出重点问,“阿唯说鸡鸭吃蝗虫?”
稚唯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却没反驳,只谨慎地回道:“鸡鸭吃虫子,蝗虫不也是虫子?吃不吃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又不是只有蝗灾时才有蝗虫,要做个实验应该不难吧?
蒙恬闻言同是一愣。
也对,
眼见为实。
他道:“好,我记下了。”
稚唯低头瞄了一眼,见蒙恬手指不自觉搓捻着,似是在思索什么,便没再继续说羽绒的事,左右等她做出成品还需要一段时间。
〈53〉
-公元前223年,秦王亲到樊口受俘,责备负刍弑君之罪,废为庶人。
新楚王熊启战时继位,存在时间太短,楚国民众对其印象不深,相比之下,前楚王负刍更能顶起一国之君的头衔。
而让楚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国主被废,打击他们复国抵抗的念头,此举政治意义浓厚。
归途咸阳中,秦王政心情不可谓不好。
恰好蒙恬接连送来的石转磨图纸、美食食谱等,少府皆成功复原,秦王政便于一日午后设宴随行众臣。
——没有脍的那种。
自太医丞夏无且得秦王政恩典,给诸位朝臣分发驱虫药后,这道“美食”就彻底从君臣的案几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且大家的意见难得实现统一。
谁要是嘴馋生鱼片就自个儿回家吃去,敢大庭广众提起,头给你打歪。
这日宴会设于户外,风和日丽,天气舒爽。
秦王政居于高坐,看底下其乐融融,臣子们互相恭维,倒也没有不耐烦。
因心情不错,他对臣子的敬酒来者不拒,没一会儿,眼底便泛起轻微的醺意,然听到赵高躬身禀报的话,又转瞬间恢复清明。
“王上,蒙中郎的信。”
“呈上来。”
秦王政换了杯盏,抿下两口蜜水冲去酒意,待赵高去掉两卷竹简的泥封,才接手查看。
因君王并无特别表示,朝臣们便没有刻意停下聊天,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不在被高坐之上的人牵动。
当发现秦王政的眼神开始投向下方,他们自然而然住嘴,倾听指示。
“蒙恬送来了两种作物,趁着诸公卿都在,一并品尝。”
君王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寻常,其他人可不敢轻视。
赵高取走秦王政示意的第二卷竹简,去少府传达王令;朝臣们则是行礼谢过赏赐后,开始考虑怎么问。
“王上,”最先坐不住的当属治粟内史,“敢问蒙中郎送来的是何种作物?”
秦王政扫了眼竹简,确定道:“玉延,蹲鸱。”
什、什么?
大部分朝臣皆是茫然。
治粟内史面色古怪,语气迟疑地解惑道:”玉延,当是灾年饥民常用来充饥的……粮。”
想到等下他们君臣要吃这东西,治粟内史体贴地把“野山根”换成“粮”。
“但这蹲鸱……”
治粟内史表示自己才疏学浅。
倒是张苍努力回想一阵,“咦”了一声,行礼道:“臣曾在大父的手札中见过‘蹲鸱’的记录,似是长于巴蜀之地的某种……粮。”
别问为什么换词,问就跟治粟内史同样的理由。
已有两位同
僚抢先发言,且上首的秦王政点头表示认同,其他朝臣自觉不能显得真才疏学浅,只能绞尽脑汁从各个方面来展开讨论。()
比如蒙中郎为什么要送来两种充饥的“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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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虽然很感谢治粟内史和张御史的体贴,但他们又不是傻子,不会听不出来他们的潜台词。
比如夸赞蒙中郎在外还不忘关心民生。
比如……
“王上,”李斯若有所思问,“这两种作物可跟那位夏女医是否有关系?”
秦王政挑眉,反问道:“如何认为?”
李斯指指案几上还没吃空的碗碟,咳了一声,委婉说道:”那位女医似乎对吃食颇有心得。”
其实李斯碗里的只是素面,他指代的是面粉背后的石转磨,但秦王政看过蒙恬的信件,见状不禁哑然失笑,玩味地道了一句。
“廷尉倒是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李斯起初以为秦王政说的“他”是蒙恬,还疑惑什么意思。
直到侍者端上来新的餐食,他才恍悟“她”是指那位夏女医!
李斯暗自忖度,秦王政方才说起从未谋面的小女子,语气却很是熟稔的样子。
嘶……蒙中郎到底给王上寄了多少信?夏太医又在这中间出了多少力?
默不作声将夏稚唯的重要程度提高一个等级,李廷尉忍不住感叹,果然还是得牢牢把握秦王政的信重啊,不然他得错失多少机会?
待餐食全部上齐,赵高回到秦王政身边,展开记录食谱的第二卷竹简,朗声为君臣一一介绍。
“刀削面、油泼面、炸芋片、炸山药片、芋头炖羊肉、红枣山药小米粥……”
哈?这都什么粗俗奇怪的食物?
到底是何人令蒙恬如此重视,频频传信王上?
赵高面上微笑,心里很是咬牙切齿。
想起蒙恬就想起蒙毅。
昔日他不慎被蒙毅抓住罪行,若非秦王政赦免,他就……呵。
这仇他记在心里,但可恨蒙家兄弟受秦王政重用,他只能忌惮,却不能做什么。
如今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夏女医”,竟然同时得到蒙恬和夏无且的认可,以至于让王上也记住了此人。
而他靠自己从隐宫爬到现在的地位,一路战战兢兢,伏低做小,受了多少侮辱?!
就这样,中途还差点儿被蒙毅毁掉!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
赵高紧握着竹简,使劲压下嫉妒,甚至嫉恨。
一个小女子哪来的滔天气运?也不怕承受不住。
好不容易控制着语速报完菜名,赵高不忘表现自己的理解能力,一边做出为主分忧的模样,一边不动声色上眼药,补充道:“虽不知道为何这样粗浅命名,但以奴拙见,芋头当是蹲鸱,山药即为玉延不假。”
但没人关心中车令的学识。
诸位朝臣看着琳琅满目的美食,闻着浓郁的香味,喉
() 咙情不自禁微动。
秦王政当先起箸,先略过吃起来不太得体的汤饼,夹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炸芋片。
脆脆的口感比较特别,恰到好处的油脂增香不腻。
“可。”秦王政矜持地颔首。
这仿佛一个信号,朝臣们相继拿起餐具,向自己看中的美食下箸,优雅而不失速度得进食。
一时间,宴会上只听得见赞不绝口。
“唔,绵软可口,”王绾跟对面的隗状笑道,“很适合我们这些老者的牙口啊。”
张苍嗜甜,对那些咸口的汤饼不感兴趣,直接夹了一块“闻名不曾见面”的蒸蹲鸱,在牛乳中充分浸润,再裹上一层满满蜂蜜,送入口中。
“嗯~~~”
光听张御史这一转三回的语气,就知道满意至极。
但是、等等,他怎么记得自家大父手札中说蹲鸱“食之难以下咽”呢?
张苍沉默看着一案几的美食。
嘶……难不成大父骗他?
那不至于吧。
治粟内史喝着红枣山药粥,也喝得很是迷茫。
这是他理解中的“饥民之贱物”吗?
其余朝臣更是心里直犯嘀咕,张御史和治粟内史说的跟他们吃的不可能是同种作物吧?
分明挺好吃的啊!怎么就成饥民之物了?
话说他们之前怎么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种吃食做法?!
瞧瞧这汤饼,多合口味啊!比羊肉汤饼都香!
秦王政瞄了眼自己面前的两碗面,很香,再看看底下武将嗦面的样子……
算了,等回寝殿再吃吧,他不是很饿。
不是很饿的秦王政很快停箸,目光巡视一圈,停顿在某人身上。
“蒙毅。”
寡言少语的青年闻听召唤,立即起身来到案几前,回道:“王上?”
秦王政关心问:“在想什么?对新吃食不喜?”
蒙毅一板正经道:“不是,毅只是在想阿兄将两种作物呈给王上的意思。”
“那你想出什么来了?”秦王政浅笑问。
蒙毅短暂思考措辞过后,回道:“阿兄信中的山药和芋头应是玉延和蹲鸱没错,它们如今会成为美味,少不了其他食材香料的辅助,若是干吃或者生吃,恐怕味道不好,甚至对身体有害,所以之前才会被鄙弃为‘饥民之物’。”
既然是饥民,哪有条件生火做饭?不过是像啃树根草皮一样,生吃下咽罢了。
堂上朝臣会有那般疑惑……终归是因为三公九卿中出身平民的太少。
当然,他也是。
但谁让蒙恬是他兄弟呢,他了解阿兄。
也多少了解王上。
蒙毅微微抬头,视线放在秦王政的案几上,不敢直视君王。
若阿兄呈献给王上的真是什么新奇珍贵的礼物,不拘于是食谱还是珠宝,王上怎么也不可能直接让诸位朝臣共享。
既然这么做了,必然是与国事政事有关。
蒙毅福至心灵,正色拱手,向秦王政请问:“敢问王上,阿兄可有说,这两种作物亩产多少?”
秦王政低声笑叹:“真弟兄连心耶?”
遂将蒙恬的信件直接给他。
蒙毅恭敬接过,快速览阅,看到亩产量的字眼,顿时瞪眼,震惊到失声。
多、多少——?!
蒙毅艰难开口,第一反应想请罪:“王上……”他阿兄别是被人给骗了吧?
“无妨,不过一片田地。”秦王政打断他,随手翻看着第二卷竹简,饶有兴致道,“待到咸阳,此事就交由你和治粟内史负责。寡人拭目以待。”
“……是。”
〈54〉
“阿切!”
又打了一个喷嚏,稚唯揉着鼻子,深度怀疑自己被什么人给骂了。
[可我又没招惹谁。]
系统沉迷吸兔,敷衍道:“那你好厉害哦。”
[……]
稚唯当即拎着“兔手宝”的耳朵,将它放回陶锅里。
[我说不定是对动物毛过敏,不抱了。]
系统痛失撸兔的手感,委屈道:“啊!你故意的!你天天盖兽皮都没事!”
稚唯假装听不见,摸出刀笔开始写食谱。
这一路上她已经写了很多了,都是她突然想吃但没法做的美食。
有的是手边没有原材料没法做,有的是味道太香,避免被蒙恬王离控诉她“企图动摇军心”,所以没法做。
后者提名山药芋头式薯片。
稚唯吃不上,就只能写写字过过干瘾,偶尔王、蒙来,看到食谱想要,就给他们分享一份。
哼,这份吃不上的痛苦不能她一人独占。
抱着这样的心态,稚唯不光写下用料做法,还把它们的味道详细形容下来,用的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想到什么写什么。
反正蒙恬真要向上呈送肯定还得再誊抄一份,总不能让秦王政看她的美食随笔吧?
“阿切!”
稚唯登时又一个喷嚏。
系统幸灾乐祸道:“指不定蒙恬真就这么干了呢。”
稚唯不以为意道:[你想多了。]
写完红烧肉的做法,她没再继续,暂时停笔,扬声问夏翁。
“大父,还有多久到?”
“今日午前必能到。”
那不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稚唯麻利地开始收拾马车上的包袱箱笼,不忘问夏翁:“其他驴车上的东西,大母收拾得过来吗?”
“她可以。”夏翁开玩笑道,“再说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不把你丢了就行。”
稚唯回笑道:“放心好了,阿唯丢了也能自己找回家。”
闲聊间,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当沿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当远远看到龙首原上庞大的建筑群,当隐约听到渭水哗哗流淌的声音。
咸阳城,终于到了。
“咦?”系统疑惑问,“都城没有城墙?”
[是的,咸阳没有城墙哦。]
稚唯半撩着车帘,目不转睛观察着外面的“新世界”。
而他们所处的军队,随着军旗不断指挥,也开始或合拢、或分散,再渐渐分离出多股小队,一一离开。
夏家马车也越行越慢。
王离特意骑马过来,神色里带着回家的愉快,道:“蒙中郎一时半会是顾不上你们了,走吧,我带你们去建章乡。”
马车转向,稚唯最后遥遥看去,只能望到队伍最前方,蒙恬似乎在跟一个年轻人说话,但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
“左右都在咸阳,也不必特意道别。”稚唯很快将蒙恬等人抛之脑后,抱着夏媪的胳膊嘀咕,“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怎么样。”
夏媪想了想蒙恬的作风,猜测道:“可能跟半个军营差不多?”
……这还真有可能。
稚唯嘴角一抽。
或许是因为对此早有预料,当发现车队甫一进入建章乡,沿路的乡人就手持农具警惕围过来时,夏家都淡定了。
不过发生冲突是不可能的,王离还在呢。
“哎呀,是王小将军!”
有人认出王离,立马放松下来,招呼乡邻:“快去告诉章老丈!”
“不用了,”王离笑道,“我们自己过去就是,你们忙吧。”
“哎,好!”
围过来的青壮老者们不再多言,虽然多看了好几眼夏家马车,满目好奇打量,却问都不问。
夏翁低声道:“好严格的军纪。”
若让稚唯自己看,那些青壮分明都是农户打扮,扛着农具不言不语时,压根瞧不出有行伍出身的样子,但就如夏翁所言,只要他们开始说话走路,便能窥到端倪。
“建章乡居住的都是什么人?”
稚唯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反正他们人已经进来了,也没什么不能知道的吧?
王离先是反问:“蒙中郎怎么跟你说的?”
稚唯重复蒙恬曾经的话:“都是祖上三代皆民风淳朴的老秦人。”
“这倒是也没错。”王离露出一种想笑又忍着的表情,补充道,“只是他们还多是伤退的士卒之家。”
稚唯跟夏媪对视一眼。
好家伙,真给她安排到半个兵营里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