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种时候,乡民们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夏家的“过年”和他们的“过年”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他们的岁首:修缮房屋、忙碌秋收、囤粮囤麻、缝补衣被……
夏家的岁首:大扫除、收粮食、买东西、做美食、买东西、做美食、买东西、做美食……
勤俭持家的成人们或许还会因为好奇、探究之心而悄悄推算夏家每日进出的资金流水,甚至疑惑“旧楚人都是这么过年的吗”。
孩童们却没有复杂的心思,他们眼里只有好吃的。
稚唯从以前到现在,生活物质条件都很充裕,所以还保留着现代的一些习惯。
当每次碰到有小孩馋得不行在她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仿佛绕着鱼塘却无从下爪的可怜猫崽时,她都会大方得散出些吃食。
或许是一把薄脆酥香的炸芋头片、山药片;或许是几块加了大枣的清甜米糕;或许是一小碟用蔓菁、芥菜、菘腌制的酱菜。
具体是什么,要看稚唯当时身边有什么。
油炸食品加淀粉的诱惑是没有幼童能抵挡的,而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酱菜也是孩子们珍惜的。
虽然各家勤劳的妇媪们都会在院子里自己种些蔬菜,但不会有哪一户像夏家这般舍得用盐、茱萸等调味料。
有的小孩格外机灵,见稚唯和夏翁、夏媪并不介意他们讨食,便“顺竿爬”,干脆自带餐具,吃完酱菜后把碗碟带回家,用余留的酱料擦馒头擦干饼,保证不造成一丝浪费。
稚唯发现此事时,其他孩子已经在有样学样。
她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药房和厨房,碰上小孩们的总次数不多,真要说起投喂,已经上了年纪的夏翁夏媪才是主力军。
在岁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家经常会传出孩子们的笑声,就连蛋黄和蛋饼两只大鹅都从原本的警惕变成了淡然,日常踩着二五八万的步伐,眼不斜视得从小孩的脚面上迈过去。
司空见惯了属实是。
不过大多数的乡民比较淳朴,有来就会有往,但凡家里孩子得了吃食,便会跟平时一样回给夏家一些东西——
夏家院子里的空地都让稚唯种了药材,没地种菜,平时要吃菜、蛋的话都是临时向左邻右舍买,民间很少动用铜钱,多数是以物易物。
但眼下正值年节,此举又是夏家自愿的,却不一定是其他人家愿意的,没有不回以东西不过是因为疼孩子不好说什么……
这就有点像“不懂事的孩子在商场讨要玩具,售货员主动把包装给拆了”,家长虽然会付钱,心里却未必真的乐意。
所以夏翁夏媪只在乡民们三五次的回礼中象征性得真正收一次。
唯有韩信阿母这里是每次都收。
——嗯,不得不收。
这事若要实打实论道起来,还得从去年冬天说起。
稚唯在食肆医馆坐诊的时候,韩信一直给她当帮手,后来她不得不去学室读书时,
韩信就闲下来了。
然而稚唯打心眼里不想在学室久留,等快速学完识字与基础的公文写作后,她便开启了长期请假模式。
碰上芄兰等同窗或其他人询问,稚唯便找理由搪塞过去。
就这么一推二,二推三……
开春之后稚唯就没去过几次学室。
再加上她确实隔段时间就会忙碌起来,与大秦的连结也愈发紧密,就连首先提出让稚唯上学的长公子扶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大秦学室是培养秦吏的地方,夏稚唯又不会去当基层小吏,她不必非得懂得怎么审讯判案和解读法律条文。
若要继续进修学习,显然是贵族私学那一套更适合她。
但秦王政目前瞧不出有这个心思,扶苏不会自作主张。
于是,在长公子的有意放纵下,稚唯重获自由。
可如果空着学室弟子这个名额,她又觉得很浪费。
哪怕只是一个旁听资格,那也是寻常黔首家抢破了脑袋又得不到的。
正好韩母在操心韩信的教育问题。
建章乡是退役士卒集中居住区域,乡里的少年们基本都有爵位继承,上不上学室对他们而言不具有唯一性和紧迫性。
可韩信的生父只给家里留下了一穷二白与孤儿寡母。
稚唯想了想,觉得不如趁此机会让这位历史上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兵仙”多开拓视野。
于是她特意让商队去蹲点内史腾,等到对方到学室参观的那天,稚唯久违得说要去上学,并让韩信去接送她,然后在“无意间”将韩信的兵法谋略之能展露出来。
内史腾现在的确是咸阳内史,可他曾经还是攻打韩国、擒获韩王的功臣武将,在各地郡县任职时尤其注重教化。
这样的他碰上韩信……
就这样,少年“兵仙”满头雾水得来接稚唯,又稀里糊涂得被小女子成功塞进咸阳学室。
韩母本就是性格敏感又要强的人,因此事更加感激、重视稚唯。
说回现在。
韩信早就过了会讨要零食的年岁,稚唯更不会有点东西就巴巴去给他送。
可她家大父不是。
夏家和韩家在安丰县交情匪浅,夏翁和韩老丈是随便去对方家里拿鸡蛋的铁哥们,韩林又和夏子推关系密切。
于是夏翁看待韩信就像看待韩林、韩丛一样,都如子侄一般对待,家中有什么吃的用的,碰到人就会主动分享一份。
那以韩母的性格,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得接受?
索性这位母亲一直掌管负责着收集羽绒、做羽绒服被这条线上的事情,薪资可观;韩信现在的户籍又是弟子籍,不用服役,吃住在学室。
夏家干脆对韩母的回礼来者不拒,免得对方多想、瞎想。
这日也是一样。
稚唯正在厨房备菜,夏媪从外面走进来,洗手帮忙,随口道:“信的阿母收下柚子糖,让我捎回来一副手
套,那尺寸一看就是给你做的。阿唯,我给你放枕头旁边了。”
“好。”稚唯已经习惯韩母的行事风格,没多说什么,只道,“马上天气转凉,希望信阿母的咳嗽快点好起来。”
“你也得多注意。”夏媪反过来嘱咐女孙。
稚唯表示自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完全没问题。
这时,刚好回家的夏子推听到这话,好笑道:“我怎么听说某个小女子前段时间刚生过病?”
“只是一点小感冒。”被拆台的稚唯从善如流改口道,“其实,适当的生点病有利于提高免疫力呢。”
母子俩听到“免疫力”这等古怪的话习以为常,并全当稚唯在胡诌瞎扯,孩童那么容易夭折,怎么还能让他们适当生病呢?
夏媪:“今晚菜多,阿唯可要多吃点。”
夏子推:“阿唯快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帮阿母。”
见他们转移话题,稚唯无辜地摸摸鼻子。
今年的新年夜是夏家人自己过的。
养了几个月的猪崽变成了红烧肉、黄豆炖猪蹄、凉拌猪头肉、卤煮等美食端上餐桌。
家里的小羊没舍得杀,另外买了羊肉,由夏翁亲子操刀片成羊肉片,用来烫火锅。
而稚唯特意在今天将发酵了二十天的芋头酒进行蒸馏,给年夜饭增色。
夏家人都很会给予情绪价值输出,一顿饭吃得赞不绝口,轮流把每个人都夸夸了一遍。
稚唯在发酵、蒸馏芋头酒时用了精粹技能,使得酒度数不低,理所当然的,第二天大家都起晚了。
只有她按时早起,准备试做一下雪球山楂。
晌午时分,夏媪才打着哈欠走进厨房,见女孙在烧火的屋内只着不加厚衣,忍不住关怀道:“明日可不能这么穿。”
稚唯听得不明所以:“嗯?”
“不是要收那些山药芋头吗?地里忙久了肯定要出汗,阿唯一定注意别被风闪到。”
稚唯会悟,笑着回道:“这话该我对大父大母说才是。”
夏媪不仅不对女孙摆明了要偷懒的想法加以指责,反倒欣以为然,道:“若那山药芋头的产量真如阿唯所说的那样惊人,那自明日起,你还是不要去地里得好。”
“唔,我知道。”
稚唯抬了抬手中沾满糖丝的铲子,又示意夏媪去看在案桌一角放着的,满满一盆还没去核的山楂果,苦笑着叹气。
“我已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活儿消磨时间。放心吧,大母,我肯定待在家中不出去。”
有系统在,她对山药芋头的产量会达到多少的范围值心里门清。
几个月前收冬小麦的时候她就差点被乡民们围住无法离开,这次恐怕会更严重。
稚唯可不想重温故事,这转眼就进入深秋、入冬,她自然不能再远行去外面避风头。
思索片刻后,稚唯顾不上糊掉的糖液,转头问夏媪:“小叔父明日会在家吗?”
“子推
?”夏媪回忆了一下,答道,“我与你大父前几天跟他提过明日收粮一事,他好像是说过‘届时会放下商铺的事回来帮忙’。”
稚唯当即松了口气。
“小叔父在家就行……”
她倒是不怕乡民们会在她闭门不出的情况下把她围住,但架不住有些身份贵重的人若是亲自登门上访,稚唯根本拒绝不了。
系统猜测道:“阿唯是指蒙毅和治粟内史?”
[指不定更‘可怕’哦。]
稚唯生怕“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连在心里想想都很克制,没把人名什么的说出来。
系统倒是懂了,但却觉得事情恐怕不会如同伴所愿。
〈112〉
第二日,夏家、稚唯的田地里果然接连传来大丰收的讯息,震惊四邻八乡和少府官吏。
被雇佣收粮的佃农、隶臣妾们激动得脸红耳赤,有些人的手指不停发抖,还要强忍着克制住,避免指甲会划破这些坚硬的“大块头”。
建章乡这边由章老丈带着乡吏实时进行称重;稚唯私田那边则是导官令亲自监工。
看到两种作物累积的亩产数字,大大小小的官吏们不禁呼吸急促,直至不敢呼吸,几近要被憋得晕过去。
“玉、玉延……三十七石……”
负责汇报的小吏恍恍惚惚,在看到另一个数字的时候,更是忍不住手捂心脏。
治粟内史方才已经听过一遍,此时仍是不可置信,夺过小吏手中的册子,死死盯着上面的墨字,声音轻缓而清晰可闻。
“蹲鸱,亩产,一百一十一石。”
“……”
众人不约而同寂静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