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稚唯从李家回宫时,发现太医官署来了位特殊的病患。
其人身形瘦削,头发散乱,让人看不清面容,能看得出他坐在长板凳上想尽力维持得体的仪态,但仍然难掩虚弱和憔悴。
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中年人下巴光溜溜的,没有胡子,明显是受了“耐”刑,身上穿的还是典型的刑徒制服——红色赭衣。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少府太医官署里?
就算是刚被释放的官吏,也该是由奉常属官下的太医去诊治才对。
不等稚唯出声询问,辛夷已经主动去旁边和侍医们打听了一圈。
程邈?秦始皇豁免的?
稚唯恍然。
历史记载,程邈于狱中作隶书,因为比小篆还要便于书写,后来便广泛用于非官方文件。
这是个人才啊。
想到这儿,稚唯多在正厅外驻足停留了一会儿,听里面太医言程邈虽身体虚弱,但并无其他外伤,只需回去好好修养即可,便离开回房。
此时稚唯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侍女的神情变化。
当弄清楚程邈经历的辛夷提着一陶壶温水回房时,稚唯正在写医诊记录。
她静等稚唯写完,这才倒了杯水,轻声问:“女官如何看待程吏?”
稚唯接过杯盏,随口道:“陛下要统一文字,李廷尉虽然改进出了小篆,但对黔首们来说,学习门槛还是太高了,就算官府发布告令,他们该看不懂还是看不懂。
若隶书更简便,想必黔首能记住更多文字,慢慢的,就能通读告令。如此,小吏们也会省事许多。程吏自是有功于社稷。”
这样就能减少一些政令传达过程中人为或无意造成的谬误吧。
稚唯低头抿了口清水,目光顺势落在自己今日医诊记录的日期上时,她忽然顿住。
等等、她想起来了。
程邈创出隶书……
不是应该在“书同文”十年后吗?!
为什么现在就——
“咳咳咳咳!”
这个发现太过震惊,稚唯不小心呛了口水,一时咳得停不下来。
辛夷连忙上前拍抚,以为自己的试探被发现了,小心问:“女官没事吧?难道……您已经知道了?”
稚唯:“???”
她知道什么?
但辛夷的反应明显是有什么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还是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稚唯皱眉,拿着手帕掩住嘴,沉声道:“细说。”
“此事还要从陛下欲要一统文字说起。”辛夷瞄了眼桌案上合起的医诊记录本,认真道,“李廷尉是改进了小篆不假,但辛夷曾观女官所写文字更为简单……”
稚唯注意到辛夷的视线,倒是没慌乱,只满头雾水,反问道:“等一下,你何时见过我写那字?”
她并没有在写医诊记录时
用简体字啊?
辛夷如实回道:“上次给工坊那边分发驱虫丸时,女官忘记带记录本,便随手拿了块木板书写……”
好像是有这回事?
稚唯边回忆边问:“然后呢?”
辛夷将她打听到的消息复述道:“那块木板您当时并没有带走,不知怎的,随工匠流转到了云阳狱中。”
“云阳狱……”稚唯怔愣道,“程吏在那儿?”
稚唯是含蓄说法,辛夷可没给程邈面子,直言道:“程吏触怒陛下,被陛下下令关在云阳狱中。女官那木板落在他手中,却是点悟了他,让他借机改良文字,创出隶书。”
侍女是在为女官抱不平,觉得这份功劳本该是稚唯的。
稚唯却听得眼皮直跳,解释道:“你也说了,木板上的字是我匆忙间为快速记录而写下的东西,缺胳膊少腿的,怎能和小篆那般当成国之范本,程吏创出隶书那是他自有才华。”
侍女觉得女官太过自谦,反驳道:“可辛夷觉得,女官那字写起来比隶书还要更快更简单。”
稚唯心道,因为那是简体字啊。
她其实打心眼里并不想利用简体字在“书同文”进程中发光发亮。
文以载道,字以传情。
简体字有它的价值,繁体字有它的韵味,并没有谁比谁要高贵。
字的演变是复杂的,几千年来,它不只是“字”,还是历史,是故事,是传承,是情感。
从文化角度上讲,稚唯这个后世之人不确定过快拿出简体字,会不会令这种演变中断甚至湮灭,纠结之下,因而决定“不动”。
但没想到只是她疏忽中下意识的一次行为,却让眼明心亮的侍女记了下来——也难为辛夷能认出她那一手匆忙写就的草书是字而不是鬼画符。
更没想到,这中间还能出现这种阴差阳错。
稚唯想了想,觉得此事尚且可控。
她写在木板上的那段记录没有一百字,还是草书,最多是提供灵感让程邈的隶书变得再简单点,不会直接变成简体字。
文字传承不会断崖,至少以如今的社会现状,短时间内不会。
小篆与如今的隶书,就像官方雅言与民间俚语一般,只会变成区分身份高低的工具。
这都是后话了。
见侍女仍然面露不悦,稚唯坦然笑道:“我知道辛夷你的意思,但我确实不通书法,程吏能够创出隶书,是他有文学功底,也有心去钻研,我志不在此,你实在不必为我觉得可惜。”
嗯,反正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再写一遍简体字的。
先不说现代有些字秦朝还未出现;有些古字现代早已消失,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写。
只说简体字的简化结构自成体系,她但凡多写几个字,那些拥有顶级头脑的帝王朝臣肯定能看得出来,这并非是她瞎写而成。
李斯那般擅长书法,都只是改进大篆为小篆,稚唯还不准备给自己加个文学大家或者书
法大家的头衔。()
辛夷见女官确实不在意,无奈地道:“但辛夷觉得,程吏至少应该把女官的功劳如实禀告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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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唯闻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提醒她道:“程吏性情耿直,做事务实,之前就是触怒陛下才……”
辛夷愣了一下,随后才恍然大悟。
对哦,如果程吏是这种个性,肯定不会对陛下隐瞒“木板”的事,多半是不知道木板出自谁手吧?
稚唯其实很想跟辛夷说“不要告诉陛下木板的字是她写的”,然而想到这位侍女本就是秦始皇的眼线,肯定做不出隐瞒的事,说到一半就停了。
这次换辛夷欲言又止了。
“女官,”侍女低眉顺眼,耿直道,“木板上是有关驱虫药的内容,您觉得陛下会猜不出是您写的吗?”
稚唯:“。”
她能说她到现在为止都没想起来她到底写了什么吗?
本就是随手记的东西……
“咳,”稚唯转移话题,“还是说说程吏吧。”
这位官吏的经历说起来有些倒霉。
不,应该说,程邈在入狱前不是官,只是一名狱吏,官职很小即为“隶”。
历史上他因触怒秦始皇而被关进监狱,但秦始皇转过头就把这人忘了,没有明令惩罚,程邈也不用干苦役,就这样在狱中度日如年,正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才会研究起文字来。
十年后因创隶书有功,被秦始皇赦免,还提拔为御史——这职位就很符合程邈的性格,也算是秦始皇知人善用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