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眼睛一扫,就知道裴清妍像是不乐意、有话要驳,她赶忙转脸过去,瞪了女儿一眼,这才看向姜锦,道:“大夫人瞧得上,那自然是好事……姜……”
王氏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这个义女到底姓不姓姜,才继续道:“小姑娘想来也是愿意的。”
话里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威胁的意味在,然而这只是卢大夫人要名正言顺的留下她的一出戏罢了,姜锦心下发笑,面上波澜不惊地道:“刺史大人待我不薄,如此小事,我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堂前四个人,其实只有一个裴清妍不乐意。
她看着姜锦,张了张嘴,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闹哄哄的一折子就这么结束了。来时两辆马车,回去时多了好些人好些车马,是薛靖瑶点了头,差人一起跟她们回别院,好把人和行李都接回主宅。
王氏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拉着裴清妍的手耳提面命,裴清妍的灵魂却似乎都出窍了,被这么拉着絮叨也不说话,只抿着嘴巴,望着自己的鞋尖。
回去之后,一时还无人顾及得上姜锦这边,她便去找了凌霄。
正巧,凌霄也在找她。
看到姜锦的一刹那,凌霄眼睛霎时一亮,可紧接着,她便躲闪似的避开了姜锦的目光,扭着手指叫了声姐姐。
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红红,一看昨晚就没少掉眼泪。
见她如此,
姜锦心下便有了猜测。
果然,凌霄的嘴唇在微微颤动。最终她还是心一横,开了口。
“姐姐,这一次,我……我现在先不能陪在你身边了,我……”
“从接镖到走镖到最后出事,我全都要查清楚,我不能……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这个选择并没有让姜锦感到意外。
或者说,她也在期待着凌霄做下这个决定。
强行掩埋下那些血海深仇,难道就能过得快乐了吗?
即便上辈子,凌霄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过去,姜锦也能感知到,她就像一口沸腾的井水,压抑着让自己冷下去罢了。但这股心火,越压抑,越是会烧灼得人遍体难安。
“这是你的人生,”姜锦抬手,用手背碰了碰凌霄有些发烫的侧脸,温声道:“你可以做出任何的决定,但不该和我有什么关系。”
凌霄瑟缩了一下,她说:“可是,我也很想陪着你一起经历,不让你……”
她把最后那句话吞了下去。
姜锦做人做事一向大开大合,此时却收敛着外放的情绪,尽力温柔下来,“等你报完仇,再来找我,好不好?”
凌霄攥住她的手,神情怔忪,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说:“姐姐,你一定保重自己,等我回来。”
其实第一句话才出口的时候,凌霄还未能完全下定决心,直到姜锦开口,温柔却又坚定地支持着她,她才算真正完成了这个决定。
姜锦抽出手来,点在凌霄的脑门上,“我有什么?倒是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报仇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的话,不必我说什么,仔细你爹爹上来找你算账。”
凌霄破涕为笑,她说:“那我不就和他再见上面了?”
气氛松快许多,两人把着手聊了好一会儿。
凌霄的一哥就站在不远处,只一夜间,他就沉默了太多太多,和那时撞见的嬉皮笑脸往树上爬时的模样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方才的经历和之后的打算,姜锦也没有瞒着凌霄,她嘱咐道:“我最近会一直在范阳,凑手不凑手的时候,都记得来找我碰碰面,可别把我就抛到脑后去了。”
凌霄格外珍惜分别前的这点时光,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姜锦,道:“姐姐,你放心吧,我保准会来找你的。”
有她这句话,姜锦才算放下些心来。
前路危险,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们没再耽搁,姜锦上了卢府派来的马车,而凌霄目送着她的背影,最后也不得不走。
凌峰在旁提醒,“小妹,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凌霄眼神一冷,她说:“再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
薛靖瑶是一个说做就做的人。
待姜锦去到卢府之后,她便又差人把她叫了过去,这一次事无巨细,她要姜锦把所有与裴焕君有关的事宜,事无巨细都叙述了出来。
姜锦其实很佩服薛靖瑶。
她对于还没有发生的危险、可能的威胁便如此重视,更不要提范阳其他的大事小情了。
在这里,真正主导一切的,不是什么刺史长史,也不是什么凶名在外的卢节度,而是这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妇人,一个寡妇。
薛靖瑶同样也在审视着姜锦。
聪明人不会喜欢蠢人,却更不会喜欢满脑子心机盘算的人,所以那日试探裴清妍,她的表现反倒叫薛靖瑶觉得尚可容忍。
而姜锦的性格,更是恰到好处地对上了她的胃口。
薛靖瑶依诺,在她的私兵中寻了空缺。
姜锦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她挽起长发,将烦恼丝高高竖起,换上了难辨雌雄的打扮,也不曾因为这个空缺的位置高低而有什么想法。
不过月余,在例行的考校之中,姜锦展露头脚,所谓补偿之外,薛靖瑶也终于把姜锦的本事看在了眼里,重新在正经军中为她安排了个副尉。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也在城中和军中都传了开来。
早前,传的是——
“听说了吗,真的有人赶立军状揭榜,要平范阳境内五十里的匪患呢!”
“早听说了,那人据说身高八尺、样貌不凡,可惜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吹牛说只要五十个人。”
“我看呐,这五十个人也要搭进去,谁知见过他之后,大夫人竟然允了。”
再过一阵,传的是——
“先前那人还真有两下子,我婆姨说了,最近她家后山那伙土匪,就跟蒸发了似的,再找不到踪影。”
“嗨,何止啊,我同你说……”
姜锦没听见谁提起过他的姓名,可是这个人是谁,她再清楚不过了。
裴临会这么做,表面上是为了崭露头角、剿灭匪患,但实际上,前世在他去找薛靖瑶的时候,其实只提了一个要求。
平定范阳的匪患之后,他不需要任何奖赐。他只要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这五十个人及他们日后,皆归他管束。
在这乱世之中,他想要积蓄自己的力量。然而各地皆有群雄割据,这样拥兵的机会,逐渐积累,才是裴临真正想要的。
薛靖瑶答允了他的要求,与尚未弱冠的裴临击掌盟约。
算算时间……姜锦想,她应该不久就能听到裴临那传来的好消息了。
果不其然,满打满算前后两月,城中的便开始传,那黄毛小子带着五十个人,真的剿匪完回来了。
想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这五十一号人回城的那天,城门口人头攒动,挤得是不可开交。
姜锦本不想来,可惜被同僚连拖带拽一起拥入了人群。
她手痒得很,正捏着两只骰子玩儿,一时没注意,城门已开,马蹄声声踏在主路的石板上,颇为飒沓。
春光正盛,日头也盛,迎面的风都是暖的。
一缕鬓发被风糊到了眼睛边上,发梢还钻进了嘴里,姜锦呸呸两声,闭眼把头发吐了出去。
有光恰巧闪过,姜锦下意识眯起眼睛,再抬眸时,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的光了。
——他骑在红棕的骏马之上,甲胄在烈日下折射着畏人的银光。
有些刺眼。
姜锦却没有偏过头去,而是坦荡地看向他。
他的银甲、他飘逸的额发、他自负的神情,与她印象中的上一世终于渐渐重叠。
许久未见,原本对他的记忆无论好坏都模糊了,姜锦终于能坦然地、以不带任何情绪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一切。
裴临五感敏锐,他像是察觉了什么,眼神拨开嘈杂的喧闹,直直往人群的一角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