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我?这位……女萝姑娘,可是与我见过?”
孟月池穿着一身深灰嵌金的衫子,配着一条绣裤,和四十年前比,她的身形高壮了些许,脸上也有些许岁月痕迹,久掌天下,她的眉目间的锋锐还未被岁月扫平。
小巧的新芽突然蜿蜒而出,迅速生长的芽包张开,露出了一个只有手指那么高的小巧姑娘。
这位真正的“小”姑娘打量着面前的凡人君主,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光。
护卫圣驾的年轻将军拔出了自己的剑,站在了陛下的身前:
“圣驾在前,尔不可近亵。”
绿色的眼睛缓缓转动,女萝看向将军剑上篆刻了阵法的灵石。
枝叶调转,她一点点看向四周,在地谷旁边有各式各样她没见过的东西,是朔北安平学宫的弟子们在用魔气培育不同的种子和树苗。
没见识的山鬼女萝:“……我是只睡了一百年吧?”
孟月池笑着将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拂到一旁。
“凡人无长生,便只能世代相继,薪火相传,有这么一个会令人入魔的地谷在此,凡人,只能把所有能走的路都试试。”
女萝重新看向孟月池。
“还不够的。”她说,“地谷是凡人境的结界裂缝,下面就是魔渊之底,凡人活得太多,结界的缝隙就越大,可要是凡人死的太多,魔气就会侵染来不及被地府收拢的魂魄,养成厉鬼。”
孟月池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听完之后,她笑了:
“你是说,我们自以为的天下,其实更像是一个笼子,而我们,不过是被养在笼子里的蚂蚁,蚂蚁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女萝想了想说:“你们比蚂蚁好看。”
所以就是好看的蚂蚁。
孟月池垂下了眼眸。
她看着地谷。
结界,裂缝,魔气、灵气,灵力、海外……
“我们去往海外,是不是也有你说的结界?所以海外的灵气不能进入此间?”
女萝没有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天空。
刚刚还是朝霞满天,如今已经是阴云密布。
孟月池说:“你不用回答我了。”
天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女萝又开始怀疑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数万年来最没有见识的山鬼了。
借助阵法中的灵气,女萝清醒了整整两个时辰,再次睡去之前,孟月池问她:
“要是我死后把躯体也……”
“要不起!”
小芽迅速萎败干枯,仿佛刚刚那个小小的山鬼从来不曾存在过。
之前护卫在孟月池身边的将军姓徐,叫徐鸢,今年不到三十岁,却是年轻一代将领中最拔尖儿的。
见陛下一边往朔州城走,一边沉思,她轻声说:
“陛下所欲行之事,末将百死亦往。”
“嗯?
”五十多岁的皇帝陛下看着年轻人,笑容有几分慈和。
“怎么总想着死呢,人生在世,得想着活,求活。”
明光十九年,在温善慈和的皇帝陛下一力支持之下,朔北两大学宫与武氏联手,制造出了凡人境的第一门灵炮。
“陛下,这一炮打出去,半座山都塌了,咱们用来打哪儿啊?”
偌大天下仍有疾疫灾祸,新生不到二十年的大昭王朝四处救灾安民、未雨绸缪,凭借着日益蓬勃的商税和伴随盐产量增加而增加的盐税来守护这广袤国土。
没有人造反,北蛮被打服了,乌蛮也已经在朔北的震慑下俯首称臣,岭南夷人在岭南大都督楠华的带领下快快乐乐地跟昭人做生意,这炮用来干什么?
孟月池还是给这灵炮找了用处。
九曲江上阻碍江流的石山,被三炮轰掉。
“准度不错。”
孟月池很满意。
“再造二十座。”
总领此事的武黛玉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咱们有那么多山要打吗?”
“不是用来打山,是用来移山。”
孟月池笑着摆手。
她挺高兴,因为楠华进京了,带着她的女儿楠梨和楠棠。
当年孟月池打到岭南的时候,楠华小女儿楠棠的年纪还小,如今也是三十多岁举止有度的大人了。
“兰花陛下!我终于又见到您了。”
孟月池:“……”
有些人长大了,嘴没变。
有些人不仅登基还已经快六十岁了,还是会被一些特别的事情尴尬住。
很好,总有些东西岁月带不走。
楠华第一次来到繁京,也是最后一次,她打算把自己的职位和权力交给自己的长女楠梨,需要得到大昭皇帝的支持。
楠棠则被她留在了大昭,孟月池在鸿胪寺为她封了个官儿。
“陛下,您的英明与慷慨犹如泉水滋润着鸭西部和所有的夷人,愿您能安康喜乐,像永不停歇泉水一样走向远方。”
楠华在临走的时候送给了孟月池一个小巧的盒子。
“我的母族柔水部一直有一个传说,每六十年,会有女神从月亮上降临,女神从溪流上走过,溪流会开出月光一样的花。花会祝福柔水部最幸运的姑娘,让她能沿着溪流走到最远的地方。”
盒子里是一朵石雕的花,却透明得仿佛一块冰。
楠华把柔水部万年来的传说送给了孟月池。
她没有说更多,转过身的时候,这位支撑了鸭西夷人几十年的首领鬓边生出了白发,一缕一缕,都藏在帽冠下。
她没回头,肩平步稳,没有让人看出异常。
和中原、江南都不同,闭塞的夷人部落里流传着太多关于女神的传说,那些女神勇敢无畏,能直面上天给与的福运和长生,也能对抗世上一切的不公和苦痛。
这一年的冬天,岭南下了雪,幽幽月
光洒下,仿佛万年前的女神来送别了她钟爱的勇士、她赐福过的女儿。
楠华送来的这块石头并不是灵石,或者说,她不是孟月池和雕灵师们习以为常的灵石,最好的刻刀都没办法在上面留下痕迹。
但是只要把雕刻好的灵石和它放在一起,它就会泛起和灵石同色的微光。
“这是告诉我们这里有灵力?”孟月池觉得这朵石花绝不止有这个用处,她将它随身戴着,继续对付堆积如山的奏折。
明光二十年,孟月池又见到了一位故人。
是那位神出鬼没的游侠儿柳生尘。
自从登基之后孟月池就没见过他,这次一见,孟月池忍不住说:
“是不是不操心就会显年轻?”
尽管乱糟糟还是看不清柳生尘的脸,孟月池还是能察觉他的样貌没什么变化。
“我自觉寿数将近,是来跟陛下道别的。”
孟月池隔着两尺高的折子看他。
柳生尘余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孟月池反而笑了:
“下次你不如说自己要出海远游,别咒自己死。”
柳生尘抱着剑,片刻后才说:
“你早就发现我与其他人不同?”
“之前见了一位修真者,总觉得他的气质与你有些相像,仔细相像,不是相像,而是你们都活得太长。你,算修士吗?”
柳生尘摇头:
“我只是个炼剑之人,说不上来是不是修士,不过你下次见到的我也不是我了。每过六十年,我的记忆就会消失,只留下对剑意的感悟。”
“厉害。”孟月池夸得真心实意,“道无止境,心无芜杂,令人向往。”
柳生尘只是笑,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见孟月池已经低头继续处理奏折。
于是他也转过了头,离开了皇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位已经名传天下的少女一面应对着城外的敌军,一面对付着城内的人心,偏偏还有闲情烤栗子。
热烫烫的栗子入怀的时候,柳生尘隐约觉得自己与这个人之间有些牵扯,大概在那些被他放下的过往之中。
那些牵绊不如剑重要。
那些牵绊,也不如这天下苍生重要。
将剑扛在肩头,江湖闲人柳生尘,自此绝迹。
明光二十二年,二十门灵炮造好了,镶嵌有上千块灵石的灵炮比之前的更大、更有威力。
孟月池将这些炮安在了平卢新造出的船上。
“陛下……咱、咱们要去炸鱼?”水师都督花龙女也将近古稀,身子还健朗,看着这巨船大炮,她又激动,又茫然。
难道说海里的虾兵蟹将要造了她们大昭的反?
“不是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