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作保(2 / 2)

而一众至少已过弱冠的廪生之中,独他一人正当年少,年纪似乎比许多考生还要小,安安静静立在场中宛如一节初生的竹笋,立时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其中有几道目光分外熟悉。

谢拾眼神一扫:“原来是熟人啊!”

在场廪生他大都不认识,想来出自县学,而这几个熟人却与他一般来自府学,籍贯同在泊阳,且都是泊阳文会成员,当初谢拾也曾受到邀请,在泊阳文会挂了个名。

公堂之上就是泊阳知县,几人不便多聊,只与谢拾互相打了个招呼,便静静等候唱名。

很快,衙役唱名的声音高高响起。经历了搜身的考生一个个入场,而与之保结的廪生亦是一个个认真验看,确认考生身份。

相较于动辄为数十人作保的廪生,谢拾“手下”只有五人而已,一时无事的他站在一旁,以全新的视角观察考生入场。

从前他是考生,这回成了考生担保人啦!

二月的天还有些凉。方才经历了搜身的考生个个衣衫单薄,一边摸索着穿上外衣,一边不忘护住考篮,一时显得手忙脚乱。

唱名声中,他们越过“龙门”,鱼贯而入。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与忐忑。

“这就是‘鱼跃龙门’?”谢拾观察半晌得出结论,“当年我就是这样入场的啊!”

站在如今的角度看,有些狼狈。

然则当初他一心惦记着通过县试,昂首挺胸进入考场之时,自觉颇为意气风发呢。

听他如此感慨,胖狸猫颇有些哭笑不得:[……说得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的样子。宿主年纪轻轻,都开始回顾当年了吗?]

——至少等到十年后再说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骚动。

谢拾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凌乱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试图夹带,被衙役当场抓住?

胖狸猫不受人耳所能捕捉的距离限制,顷刻间便将这起突发事件了解得清楚明白,它直接在谢拾意识中来了一出投影转播。

于是,谢拾清清楚楚“看到”,龙门外,一条烂泥般的人影被两名不耐烦的衙役架在中间。

那人只着一身单薄里衣,束发的方巾不知去了哪里,一半乌黑一半斑白的发丝遮住了整张脸,被衙役架着往前走的同时,他双腿还在拼命蹬地,死活不肯走,嘴上哭嚎着“再给我一次机会”云云。

有认识他的人发出低低的议论。

“……一大把年纪了还混在孺童中考县试,这都多少回不中了?劝他别浪费时间还不肯听,这下可好,再没机会来了!”

“……也不怪他。他爹考了一辈子都是童生,听说临了都盼着儿子青出于蓝呢!”

大概是构不成威胁,没人庆幸少了个竞争者,倒有不少考生发出物伤其类的叹息。

意识中的直播投影迅

速消散,谢拾回过神来,不禁将复杂的目光投向高大的龙门。

此时,这扇门在他眼中的意味又深刻了一些——千千万万人挤在科举的独木桥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鱼跃龙门,平步青云?

士绅子弟自有父辈为他们安排前途,富豪人家也能凭银钱开路,买一个贡生名额。真正的贫寒人家,子弟读书已是不易,纵有科举入仕的通天途,又有几人能踏入?

像这位被驱逐的考生一般,将一辈子光阴耗费在举业上却一事无成者,不知凡几。难道要怪他们太过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从前的谢拾或许会这样想。

他曾在梦中见过执着于功名以至疯疯癫癫的“失败者”,也曾在院试结束后见过因院试不中而不顾形象坐地大哭的老童生。从前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毕竟人生道路千万条,一条不通就换一条。

直到他在科举之路上走到现在,一步步成为秀才,如今又成了吃公家饭的廪生,彻底体会到自己所拥有的一系列凌驾于平民之上的特权,他才理解了这些人的执着。

在阶级分明的大齐,或许人生的道路有千万条,但真正能突破当前阶级的上限、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道路,惟有这一条!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早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谁又甘心永远做人下人呢?

说到底,人的天性就是向往更富足的生活。安贫乐道若非难得也不会备受推崇。

或许今日这个在举业上毫无天分的考生其实是另一条道路上的天才,但大齐没有给他机会证明,他的家境也不允许他背离科举的正道,去试验其他可能适合他的道路……因此,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上适合他的道路,即便踏上了,在大齐依旧是受鄙的人下人。

正如算学上天赋杰出的李道之,若非出身书香门第,若非有父母支持,若非读书天赋不错考上秀才,只怕早已被埋没了罢。这世上该有多少出身贫寒的“李道之”?

谢拾的目光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又看到那个已被拖下去、再无应考资格的人。而他背后的家庭,或许已在毁灭的边缘。

他冷不丁冒出个念头。

“要是每个人都能拥有更多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样的事会少一些吗……”

胡思乱想间,又听唱名声起。

这次是他熟悉的名字。

谢拾迅速清空杂念,上前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