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阳县,玉泉镇,二桥村。
日头渐西,天幕半染橙红,正是农忙时节,秋收的稻谷铺遍了村子里的晒谷场,每一粒稻谷都好似沉甸着金灿灿的希望。
收割、晾晒、脱壳、舂米……要做的事太多,乡民从黎明劳作至黄昏,仍未止歇。
而后山上全村人一起“承包”的果树早已到收获的时节,果实沉沉地坠满了枝头。
——不久后,它们将变成各色果脯、点心,乃至果酱,为全村人带来“创收”。
有了这份额外收入,大家总算不用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亩三分田里,纵然稻谷收成不足,也不至于落到家中断粮的困境。
换而言之,抗风险能力高了一些。
而谢拾在其中功劳不小。
尽管他不曾出过一分苦力,但各色果脯与点心方子乃至相关销路都是谢拾提供的。而这都是底层百姓无法掌握的“资源“”。
一为技术知识,一为人脉渠道。
乡民们大受震撼,见识不多的他们只能将之归结为“读书人就是这般厉害”,以致于昔日送孩子上社学都不情不愿的二桥村一改作风,家家户户“好学之风”斐然。
十年前尚能看见村头村尾顽童遍地,上树下河,追逐打闹,而今再有外村人来,却看不见这番景象。但凡知事的孩子都被塞进了社学或私塾,入学前好一番耳提命令,都盼着自家也能再出一个“谢拾”。
众所周知,别人家的孩子向来讨嫌。尤其是一个能让人一辈子活在阴影中的榜样。
一时间,昔日最受小伙伴欢迎的孩子王成了如今全村孩童最讨厌的对象。
当然了,待他们稍大几岁,从懵懂中蜕变,知晓功名之可贵与不易,对谢拾的反感便自然而然蜕变为钦佩、艳羡与憧憬。
尤其是其中那些同样想要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孩子,谢拾的先例予他们无尽的鼓舞。
同为泥腿子出身,谢拾能凭自身努力“鱼跃龙门”,谁能说他们就没这个希望?
受他影响的何止二桥村?自从谢拾一路成为解元,附近村镇送孩子读书的人家越来越多。荒废的社学肉眼可见地支棱起来。
从前都知道读书改变命运,可远在天边的事迹哪能比得过谢拾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短短三年过去,文教并不昌盛的泊阳县,私塾接收的学生较之往年几乎翻了一番。这无疑是谢拾夺得湖广解元带来的变化。
上到知县衙门,中到私塾先生,下到学生家长,个个欢喜。泊阳县全欣欣向荣。
前任知县揣着鼓鼓的政绩快乐地升职离开,新任知县终于感受到前任的快乐。
一枚“六元及第”的大馅饼从天而降,“duang”地砸在他脑门上,砸得他晕头转向,来二桥村的路上都是飘着的。
此时的二桥村全无宁静祥和之意。稻谷拍打在地上不断脱壳的声音响彻村头村尾。
脯时将至,袅袅炊烟映着黄昏
落日,熔金一般。满地金灿灿的稻谷也似要被熔化。
儿L媳与孙媳在家里忙活,被“赶”出灶房无所事事的老徐氏只好领着一串孩子到晒谷场找忙活一天的儿L子和孙子回家吃饭。
三房的龙凤胎已有十岁,难得有了身为长辈的自觉,去晒谷场的路上,谢柏、谢竹兄妹俩一左一右将四岁的侄女小蕙仙牵在中间。
而谢家最小的孩子,小蕙仙的亲弟弟,刚满一周岁的泽哥儿L则被曾祖母老徐氏抱在怀中,乌溜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
每年秋收乃是家中头等大事。常年在镇上的谢森与谢松都带着媳妇回家来帮忙,夫妻俩都回来了,孩子自然也跟着回来了。这段时日,谢家一大家子可以算是齐全。
除了已经出嫁的谢梅与谢兰姐妹俩不在,谢家全家上下,独独只有一个谢拾缺席。
到了晒谷场,看见家里几个男人的身影,不待老徐氏招呼,跟在身边的一串孩子已经欢快地奔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叫起来。
“爹!”“大伯!”“二叔!”“叔公!”
少男少女清亮的声音与小孩子的奶音混在一起,晒谷场上的乡民闻声纷纷回过头。
看见这一串孩子,都不禁莞尔。
“谢家老嫂子,这是带着孙儿L孙女来帮忙啦?”众人亲热地同老徐氏打起招呼。
这般亲如一族的画面,放在一家人当年刚搬到村里时简直不敢想,纵然十年前也是少有。
也有人逗起孩子来:“柏哥儿L在镇上的私塾念书,打算何时下场考个童生回来?你二堂兄这般大时,已经中了秀才哩!”
谢柏:“???”
他小小的脑袋冒出大大的问号。
……二哥那种“变态”,是一般人能及得上的吗?他何德何能与二哥相提并论啊!
好在谢森对儿L子是哪块料心中有数,他当下摇头道:“县尊大人都说了,拾哥儿L是泊阳县头一个解元,老谢家出了他一个,已是祖坟冒了青烟。这小子读书但凡有他二哥一分用心,我就心满意足。功名不敢想,只盼他读书明理,将来顶门立户。”
嘴上如此说,若说谢森心底对儿L子考取功名当真没有半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在谢拾之前,谢家人从未想过能走读书科举这条路,否则,身为长子长孙的谢松不至于被送去学医。可谢拾既然走通了这条路,他们自然想着让小辈们都去走一走。
——以谢家如今的境况,供养孩子念书并不困难。既然有宽敞平坦的大道在前,无论如何都要先试一试,走不通再说其他。
虽则如此,谢森对自家儿L子能否走通这条路,可以说是既寄于厚望,又信心不足。
前者出于望子成龙的天性;后者却是因为谢拾本身过于特殊,不足以作为普遍范例参考。纵然他取得成功在前,谢森也不会盲目地以为,身为堂弟的谢柏同样能行。
不说二人天赋有差,单说学习的态度,在谢森看来,他这儿L子拍马都赶不上侄子。
如此,他自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别到头来儿L子连童生都考不上,平白丢了脸面。姿态摆低一些,说不定反而能收获惊喜?
谢柏年纪虽小,却隐隐猜到他爹的意图。他固然舒了口气,心头又隐隐有些郁闷。
二哥这等神人他是万万不能及的。然而……什么叫“功名不敢想”啊?他爹这是对他多没信心?未免太过看不起人了!
……话本里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嘛!
年方十岁的小少年对大人的“轻视”很是不爽,平时学习虽然也算努力却总是缺乏一丝拼劲的谢柏,竟是燃起久违的动力,暗道定要取得功名,教他爹大跌眼镜!
在场众人对谢柏的心思一无所知,更不知晓他已经在心中立下“豪言壮志”。提及谢拾这位泊阳县风云人物,二桥村“顶流”,人人都有话聊,且聊得热火朝天。
对谢拾这个举人老爷,大家话里自然只有夸的。这个说他打小就与众不同,那个说自己早就看出这孩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就连儿L时谢拾撺掇着一群顽童拔了自家的鸡毛做毽子,个个被父母把屁股打成八瓣的往事,都成了神童早慧的象征。
老徐氏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
……哎哟喂,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某某和某某说话如此好听?会说话就多说点!
老徐氏也不急着叫儿L子孙子回家吃饭了。听人夸起自家孙子来,她能听三天三夜。
这时,又听人道:“这回举人老爷进京赶考,他年纪轻轻相貌又好,指不定就被皇帝老子点为探花,还给老嫂子带个公主孙媳回来呢。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很是这么个理。”众人深以为然,不免畅想起来,“老嫂子你可是有福了啊!”
老徐氏已经被恭维得找不着北,好在她并未忘形,只是喜欢听好听的话,可不打算给孙子招麻烦,忙道:“公主娘娘那是何等人物?咱们小老百姓可不兴胡说!”
经她提醒,众人不复再言。
旁边几个小的却是好奇地眨着眼睛,听得半懂不懂的小蕙仙笑得露出一口小米牙,高兴地拍手:“二叔!二叔要回来啦?”
她可以说是由谢拾一手启蒙的,最喜欢的就是长得好看又对小朋友温柔耐心的二叔。在这方面,谢松这个亲爹都争不过。
倒不是谢松不够负责,只是小蕙仙年方四岁,早先几年的记忆自然是模糊的,逐渐拥有自我意识以来,谢松往往忙于坐诊,而郑芷芸又怀上二胎,二人甚至暂时顾不得女儿L,半推半就地先送到老徐氏身边。
故而小蕙仙目前短短四年的人生里,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随谢拾启蒙的这一年。
当初谢拾离乡赶考时,向来注重形象、小小年纪颇爱美的小蕙仙几乎哭成了花猫脸,还是老徐氏和刘氏婆媳俩轮番上阵,才哄得化身小哭包的小家伙安分下来。
此时见小家伙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左顾右盼,仿佛谢拾就藏在哪个角落里躲
猫猫,只等着她将人找出来收获惊喜的模样,老徐氏顿时感到了久违的头疼。
该说什么呢?
她固然也思念孙子,可谢拾临走前告诉过他们,一旦中了进士,未必有时间返乡。因此老徐氏纵然思念孙子,却是万万不希望他回来的——若是回来了,反而多半意味着落榜。
“你笨啊,二哥怎么会现在回来?”老徐氏尚在斟酌该如何避免小蕙仙化身哭包,心直口快的谢竹已经给了小家伙狠狠一记“闷棍”,“没听大娘说过吗?二哥去京城可是要中状元、娶媳妇,当大官的!”
刘氏日常吹起谢拾来比余氏这个亲娘离谱多了。谢竹显然将她说过的话都记在了心里,此时掏出来立刻让小蕙仙呆若木鸡。
“……二叔不回来了?!”
惊闻噩耗的小家伙哇的一声哭出来,怎么哄也哄不好的那种。谢松亲爹上阵都没用。惹得后者一边无可奈何地哄女儿L,一边在心中对远在天边的堂弟大吃飞醋。
被老徐氏抱在怀里的泽哥儿L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仿佛是被姐姐的哭声吸引,或是以为在做什么游戏,也跟着哭了起来。
连锁反应让大家手忙脚乱。
听着一岁的弟弟爆发出的响声哭声,小蕙仙不好意思地收了声,倒是泽哥儿L一哭就停不下来,老徐氏只能一路哄着回了家。
到家后,“罪魁祸首”谢竹立刻就被亲娘张氏揪住了耳朵,在女儿L半真半假的痛叫声中,她恨铁不成钢地开口:“你瞧你,像什么样子!都十岁的大姑娘了,还欺负四岁的小侄女!说出来我都替你脸红!”
谢竹嗷嗷乱叫,边叫边求饶:“娘脸红不红我不知道,我的耳朵肯定被揪红了。”
见她还有心思耍宝,张氏气急反笑:“明天抄十张大字交上来,我是会检查的。”
正中“痛点”的谢竹“倒地不起”,她试图讨价还价:“十张会不会太多了?”
张氏看她一眼:“二十张。”
“!!!”
这下谢竹真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见欺负小孩的小姑姑惨遭制裁,小蕙仙高兴地拍起小手,在一旁乐呵呵笑出了声。
气得谢竹翻起大大的白眼。
一家人见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