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一切不谈,单从理智论,他倒有最清醒的做法,而那些理智的话,没办法就这样轻描淡写讲出来。
姜重山先是看一眼范怀仁父子。
说不上心里感触,滋味寡淡的寒暄:“久闻范先生大名。当年范先生才华横溢名动天下,一篇青聃赋,令无数饱学之士折腰,姜某亦拜读过,叹为观止。没想到,今日竟有缘一见。”
范怀仁礼道:“不敢。将军威名面前,在下微末之辉何能相提并论。”
姜重山牵一牵唇角,顺着随意谈说几句,谈了什么自己都没太过心。方才听了甄如是所言旧事,再看这些大昭旧人,他竟有些不自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相待。
“你们二人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晚点再叙话,”姜重山道
,“我与阿笺有些话要说。”
“是。”
范怀仁不多说,带着范觉告辞。
月色残薄,静夜的风卷起清冷往人骨子里扑。
门外姜眠听见范怀仁父子告辞的声音,连忙往一边躲了躲。
她隐在侧面柱下,屏着呼吸看范氏父子步履沉重的缓缓离去。
她方才至,正听里面甄如是大声喊着“为乌昭和族伸冤”的话,站在门外听完了全程。
风有些凉,拂过身上一层浸浸的冷汗,带起战栗削平几许温度。
时间过了那样久,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站在这里,是要来做什么。
姜眠怔怔想着,哦,爱恨颠之毒,她要与爹爹讲宴云笺中了爱恨颠之毒。
抬头看,残月薄云,凄凉惨淡。
阿笺哥哥他……真的是很命苦啊。
不知思绪断了几刻,屋内重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义父。”
姜眠神色微凛,凝神去听。
那声音太低了,比起方才甄如是的叫嚷不知静了多少,姜眠屏住呼吸,还是听得不甚清楚。
屋内,宴云笺站在姜重山身侧,“义父,门外有人。”
姜重山一怔。
“是阿眠。”她的气息,他太清楚了,“我方才心乱神杂,竟没及时察觉阿眠在门外。”
审问时太过全神贯注,直到人去气静,只余他二人独处才察觉阿眠的存在,却不知她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她又听进去多少。
姜重山这会也觉察到,双手交握,抵着额头默了一瞬:“这孩子……你让她进来吧,此事她听了去,我便有话要嘱咐她了。”
宴云笺低声应是,上前,苍白枯瘦的手落在门栓上,微微一顿,拉开门。
姜眠就站在门侧,一面留意里面的动静,一面心绪杂乱胡乱想着什么,宴云笺走路根本没有声音,突然开门,她小小地呆了一下。
那双清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宴云笺看着,不知怎么就笑了:“阿眠,你站的这么直溜,比旁边的柱子还像木头。”
自从他渐渐在家里熟悉了,说话有时就带着无妨大雅的顽劣,要真有心,姜眠从来也说不过他。
可是现在听见他眉眼微弯逗她,她竟心里一酸,有些想哭。
“哎,阿眠,”他像是看出她不禁逗,“我嘴坏,不带当真的。”
有些事情可以不当真,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姜眠心里那么多话,到嘴边只剩一句:“阿笺哥哥,我能帮你分担些什么?”
她自己知道能做的,是把某些话咽下去,然后呢?还能做什么?
宴云笺打量她,有点无奈:“外面这样冷,你怎么穿这么单薄?以后让我省点心,自己知道多穿点。”
“还有呢?”
他笑:“你能做到这个,可是帮我大忙了。”
刚才她一个人望着残月想的话,似乎又隐隐浮现在心头了。
阿
笺哥哥怎么会这样命苦,还这么温柔呢?
那些话,那些事,她听着都觉心凉透骨,更莫说他听在耳中该是怎样的翻天覆地。
而他站在这里,看见她,还是细致地呵护她。
说什么安慰之语都是苍白的,站在千年之后回望,也并不能说出任何掷地有声宽慰言语。
姜眠往前走近,离宴云笺不过寸余,牵起他的手。他手指冰凉,隐有刺骨之意,根本不像人的温度。
脑海中顾不上男女大防,姜眠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两只手将他的手掌包住,来回地搓。
搓热了一只,又换另一只。
宴云笺动了动唇,姜眠低着头看不见,在他出声之前先低声道:“阿笺哥哥,我们进去吧。”
宴云笺静静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好。”
姜重山负手站在厅内,看他们两人并肩走进来,“阿眠,方才屋里谈的事情你都听完整了?”
姜眠点头:“听完整了。”
“好,此事紧要,阿眠,你莫再对旁人提起,便是你母亲与大哥,也不知道为好。”
这话就算爹爹不说,她也明白:“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姜重山点点头,看一眼宴云笺。
其实他并未想到此事究竟当如何。心中更清楚这并不是他能左右的,即便他是阿笺的义父,阿笺对他爱重尊敬。
这个孩子,也许可以为他放弃生命,但绝不会为他放弃信仰。
想通这一点,他对宴云笺没有任何可以交代的话,只能看他的意思。
姜重山问:“阿笺,你可要想一想?”
宴云笺点头:“要想一想。”
其实又有什么可想的呢,想要想一想,静一静的人,分明是他自己。阿笺的信仰与方向,一向都很明确。
****
隔了一天,姜重山再把宴云笺叫到自己面前。
“阿笺,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有打算。你只是给我些时间罢了。”
宴云笺微笑:“义父,这个事,乍听很大,但其实您想透了,这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事。您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父亲。”
他把话说的太透,太体贴,连他想说的那一份一并说了。
姜重山沉默很久:“你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某些事情上吧。”
“如果我想管呢。”
“义父。”宴云笺道,“您不要管。”
“不是为你,只是为了……”为了什么?一份正义吗?二十岁的姜重山也许真的会冲上去,因为他看不惯,他嫉恶如仇,最重要的是,他家族凋零,一人命抵全家命。
而现在,有好几条命,个个重抵他一条。
姜重山重新又说:“如果,我想让这界限,划得更明确些呢。”
宴云笺低声道:“以后有需要的话,会的。”
“难怪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话。”姜重山叹了一句。
大概,原本在他眼中,他们二人的父子之情也许很短暂。
姜重山好久都没说话。他们这样并坐议事已成习惯,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寸尺之余竟让人觉得这般远。
“你决定了,不会改了?”他说,“如果你想回头,我现在就可以把甄如是杀了。从此那些事情,都跟你没关系了。”
姜重山说:“东南的事一了,我们去艳阳州,过几年,给你和阿眠办成亲礼。”
风过静雅,鬓边碎发起了又落。
宴云笺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像是站在电闪雷鸣大地上,狂风大作,猩红的血流淌成河,刀光剑影,漫天厮杀。回过头去,山清水秀,日光和暖。
没有人拦着他,他向往哪个方向走,都可以。
片刻,宴云笺轻道:“义父,我并非为我一人而活。”
有这一句就够了。
姜重山点头:“好,我明白,不会再问了。但是阿笺……”
他在对方澄净坚韧的目光里,将话说完:“之前说的考虑将阿眠嫁给你的话,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