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叶宗主。
刀口整齐,几乎完美避开了所有会大出血的地方,伤口缝合线则用桑蚕丝;大约是蚕的品种不同,那蚕丝细伶伶的,比花又青在清水派上见到的所有蚕丝都要细。
也因为细,在缝合皮肤时才不会留下更多的伤痕,便于愈合。
若三师姐在此就好了。
她精通治愈的玄术,年岁增长,渐渐地开始少用玄术来生肌接骨。她清醒地告诉花又青,过犹不及——对人体过多地使用玄术治疗,相当于揠苗助长,只是拿今后的精气和寿术来往前补罢了。
是以,三师姐也一直在读人间的医术,定期游历,一边治疗那些无钱付诊疗费的穷苦人家,一边收集各类偏僻、隐蔽的药方。
花又青大胆推测,叶宗主大约也是悟到这一点,才会选择如此疗法。
金开野是体修,身体素质自然非常人所能比较,别的不谈,单单是这一身肌肉,就令花又青惊叹不已。
当年那个云游的人,将他手稿大方地借给三师姐誊抄,其中唯独没有人体详细的肌肉图。
那人遗憾地说不曾找到健壮的、刚死不久的尸体来解剖,因而缺了几页。
花又青有异眼,帮他了一个小忙,以二师兄和四师兄作为参考,隔着衣服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补全健壮男子的肌肉分布。
只是不知为何,四师兄和二师兄看到她画的图片后,脸红到扭头就走,走出很远了,听到他们低声互相恭维,一个夸对方长,另一个说不不不师兄还是你更粗。
那云游的术士委婉地提醒花又青,月夸下那些月几肉倒不必画如此详细。
言归正传。
二师兄和四师兄都不是体修,肌肉绝非金开野如此清晰,鼓涨。异眼同肉眼所看亦不同,更详尽,更完整,花又青顺着那伤疤摸了摸他颤抖到流汗的月几,再次感喟,如果三师姐在,那该有多好啊。
旁侧榻上的傅惊尘倒是平静:“青青看好了没有?”
金开野身不能动,露在外的半边身体都是熟虾般的红,红到花又青都疑惑,莫非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是红的?
只是疑惑,却不敢实践。
清水派没有体修,花又青恋恋不舍看金开野,回答傅惊尘:“哥哥再睁只眼闭只眼吧。”
“时间久到为兄都要怀疑金宗主已经仙逝了,”傅惊尘叹,“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对男人的身体感兴趣?”
不,不止是男人身体。
花又青想说,她对每一具没看过的身体都感兴趣。
医学知识的进步依托于量的积累,她急切地想把这些素材都记给三师姐。三师姐若是有这些东西,定然会开心。
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再看下去,金开野没有羞死,傅惊尘也要问死她了。
慢慢叹口气,花又青恋恋不舍地帮金开野将上衣拢好,系上衣服,听见他在难堪地低喃。
还是在咒骂傅
惊尘,口口他先人,口口他祖宗。
花又青劝:“何苦呢?你欲与惊尘哥十八代祖宗行周公之礼,这事有什么好的呢?”
金开野吃惊看她,嘴唇发抖。
花又青耐心规劝:“旁的先不提,只说一件事,如今人世间大多族谱都是以男性的姓氏往下编排,你若是要想口口惊尘哥的祖宗十八代,那岂不是沿着族谱往上数,全是男人?莫非你有龙阳之好?”
金开野:“……”
“假设每代间隔二十年,十八代,那就是三百六十年,”花又青认真计算,“挖坟都要挖到前两朝去,才能完成这桩誓言。且第一代祖宗或许已经不幸化身为干尸白骨,您竟还肯的话,当真是胃口极佳。”
金开野:“……”
“所以,不要随意说这种话了,”花又青怜惜地说,“金宗主,只是因和我哥斗嘴,您便发下这不怕尸臭、不惧挖坟的宏愿,到最后,受伤的人还是您自己啊!哎,金宗主,您怎么了?哎?您怎么吐血了?是内伤吗?……”
无论如何,金开野一言不发,绝不提再口口祖宗十八代这样的话了。
花又青又劝了一阵,十分有效。
起初,金开野只是又羞又愧又恼,待花又青劝导完毕,他已经开始想死了。
谈话间,一瘦弱身影站在门旁,轻轻敲门,声音怯怯:“我可以进来吗?”
花又青抬头,看到了一身绿衣的蓝琴。
金开野好歹也是宗主,他如今住在药峰上,一应事务都有弟子代为打理,除此之外,在叶靖鹰此处做事的蓝琴,自然也会常常过来探视。
虽然每每遇到,蓝琴都会对花又青善意地笑一笑,但隔阂这东西,既然有了,就不可能再复原;花又青只是礼貌地回以笑容,绝不会和她多谈。
蓝琴十分依赖金开野,一天要来此房探望四五次,送糕送点心,今日探望,还有亲自炸的酥脆小乳鸽,香喷喷。
金开野大方,分给傅惊尘吃,却被婉言谢绝了。
“哥哥他伤在内腑,”花又青解释,“不适合吃油炸之物。”
蓝琴忙说抱歉,愧疚地说对不起。
金开野安慰,说这怎么能怪你,你也是一番好意。
花又青低头,摆弄自己带来的饭盒。
拆下一层层的小竹盒,取出一屉一屉的饭食,花又青没有看他们二人,只是问傅惊尘,身上还痛不痛?
饭食都是她自己做的,结合了二师兄的厨艺和三师姐的药理,用清晨竹叶上的露珠蒸的青精饭,野菌菇炖小野鸡,霜后的清炒小青菜……
林林总总,一小碟一小碟,花又青取了干净青竹筷,将东西放在小桌上,同傅惊尘相对而食。
金开野吃两口炸鸽子,抬头看一眼那桌清淡却丰盛的宵夜,默然不语。
转过脸,看蓝琴期盼的目光,笑了笑,夸她做得好吃。
他直觉青青就是倾倾,虽然没有长久相处,但印象中倾倾也是这样的调皮捣蛋,
无法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会忽然长大?还成了傅惊尘的亲妹妹?
莫非是夺舍?
金开野不清楚(),低头扒几口饭?[()]?『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险些呛到,蓝琴递过来手帕,小声叫“哥哥小心”。
他顿了顿,看蓝琴满脸担忧,安慰她,别担心。
傅惊尘没再提她额头淤青的事。
花又青重重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一周,她再来探视傅惊尘和金开野时,极力和蓝琴错开,尽量不和她对上。
现在不需要王不留来观察病人,又达成新的合作关系,他去外面听八卦,听到的再讲给花又青听,替她“解闷”。
王不留没有丝毫怀疑,八卦这东西,谁能不爱呢?他耳聪目明,堪比狸花猫,是个适合搞监听和收集的优秀苗子。
这边听听,那边听听,不多时,就帮花又青凑齐了大部分想要的情报——
“符修宗主温丽妃是自幼在玄鸮门长大,没听说过她还有什么家人;听叶宗主说,当初她的家乡发水灾,前掌门弘光尊主在水中捡到了她,没找到父母,大约是被水冲散了,便带回门中抚养。”
花又青默默算年龄,发觉温丽妃和大师姐温华君不仅生日在同一天,籍贯亦相同。
——而且,温华君也提到,她家乡发水灾,父母带她逃难,被定清师尊救下;父母死后,她便投奔到定清师尊门下,一心一意地做了清水派的弟子。
如此看来,定然是双生子了。
“温丽妃性格尖锐,独断专行,弘光尊主在的时候,她性格尚没有如此暴戾;但在弘光死后,能劝得动她的人,只剩叶靖鹰叶宗主和蓝掌门了。
她多喜欢外出做事,一年当中,有二百多天不在玄鸮门中;此次解决完妖尸,她便又离开了。”
“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蓝掌门大权独揽,自他上位后,左右护法陆续隐退,已许久不在玄鸮门中露面,许多人悄悄议论,都说是不满蓝掌门的独,裁专政;现在的蓝掌门,频频拜访叶靖鹰,是想求问长生之道,他要永永远远地活下去,永永远远地做这个掌门,独领玄鸮门。
而金开野名义上是蓝掌门的义子,实际上,蓝掌门是想将他当作‘童养夫’,极力栽培,将来会将蓝琴嫁给他,生下的孩子亦要姓蓝,是蓝掌门血脉的延续;
因常练阴邪的术法不容易使女子怀孕,蓝掌门便要求金开野选择体修,是为了未来子嗣考虑。所以,在金开野未做宗主前,一些弟子对他起侮辱性的外号,称他做‘蓝家养的大种马’。”
听到此处,花又青震惊,连那个那个都没了,还能使女子怀孕么?莫非这就是游方术士所提到的体外孕育生命?这玄鸮门中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籍?
但看着王不留的脸,又不忍心戳他伤疤,只义愤填膺地说这外号也太难听了。
“是啊,”王不留唏嘘,“可谁让蓝掌门只手遮天呢?”
“剑宗宗主郁薄紫是蓝
() 掌门一手提拔的(),素日间唯他马首是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所以在他手下的傅惊尘不曾得到过什么正经指导,剑修弟子也欺辱傅惊尘没有玄法根基;在剑宗的这些时日,他过得并不是很好,一直被明里暗里针对。”
花又青默默在郁薄紫名字后面打了个叉。
你完了,你不知道傅惊尘未来会有多恐怖——他曾在一夜间,屠了一整座峰。
王不留继续:“除却叶靖鹰外,这七位宗主,都曾是主占卜的湘夫人裙下之臣——”
“等等,”花又青震声,“湘夫人不是女子么?符修宗主温丽妃、主阵法的水缥碧水宗主,还有音修宗主霍成烟……不都是女子么?”
“是啊,磨镜嘛,”王不留嘲讽花又青,“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女子就不能和女子恋爱么?”
花又青费解:“可是,霍成烟明显和湘夫人关系不好……”
“那是因为啊,霍成烟进玄鸮门后,便做了湘夫人的师傅,听闻,当初也是湘夫人向她求爱……”王不留小声,“后来湘夫人移情别恋,同水缥碧有私……嗯……你明白。”
王不留心有戚戚然,声音更低了:“听说霍成烟险些杀了水缥碧。”
他年纪不大,还不太理解其中的关系,只觉得恐怖。
花又青端了碟瓜子,低声问:“还有其他宗主的隐密事能讲来听听吗?我已经许久不曾听书了。”
王不留自然还有,别的不说,八卦管够。
什么朱尔坤的孩子其实是他大弟子的啦,金开野至今还保有元阳啦,郁薄紫曾因偷情而被女儿吊起来打啦,甚至于蓝掌门曾效仿酒池肉林享乐、结果次日就染上花柳病,顺藤摸瓜,抓到了玄鸮门中负责采买之人一直在私吞银钱,此次多名弟子染病,也是因为让采买之人买良家女子上山、他却悄悄去了暗窑……
花又青听不下去了。
太乱了。
乱到不适合叫玄鸮门,直接改名海棠宗驻玄鸮办事处吧。
除此之外,王不留又给花又青带来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精于占卜的湘夫人于昨夜卜算,测出玄鸮门七年后即将生大乱,此次动乱或危及掌门性命。
而发动这变故之人,如今就在玄鸮门外门弟子中。
这些本是秘辛,但昨夜蓝掌门夜间同叶靖鹰商议时,看药炉的王不留打了个盹,刚好听到。
说完后,王不留又示意花又青噤声,要保密。
这传出去可是大事。
花又青沉思:“能有什么危及掌门性命的大乱?再度传染给掌门花柳病?”
“……认真一些啦黄毛丫头,”王不留说,“谁知道呢?反正看他们的意思了。”
说到这里,他心事重重,皱起眉头,他的头发是白的,眉毛也是淡淡银白色:“……现在,我能想到的最差后果,就是,在找出这个人之前,内门的考核大约会收紧——甚至不允许外门弟子升入内门了。”
王不留一直以成为内门弟子为荣。
() “安心啦,”花又青安慰他,“顶多戒严一两年,肯定不可能永远都不放开吧?内门弟子每次出任务都会陨落几个,若一直这样,不允许外门弟子考入,不出几年,内门就没什么人了。统治者的享受建立在底层的劳作之上,底层人都死光了,他们还怎么享受啊?”
王不留说:“呸呸呸,乌鸦嘴。”
呸完后,他略略一想,又郑重其事叮嘱花又青:“总而言之,你也记得提醒你哥哥,他这次死里逃生,又在那么多人面前露了脸,蓝掌门大约会针对他,叫他小心。”
实际上,不必花又青提醒。
叶靖鹰亦打算同傅惊尘讲这此中利害。
蓝掌门一心求长生,而叶靖鹰早在十多年前就看出他根基不稳,寿命亦有限,断然不足二十年,便会死于非命。
此等事情,叶靖鹰绝不会出口,而是弄了些丹药安抚他,哄骗说这事能延续寿命、减缓衰老的好东西,说尽好话,让蓝掌门信以为真。
谁知近日湘夫人功力大增,甚至能准确占卜出蓝掌门于七年后的这场劫难。
叶靖鹰同湘夫人只有利益交换,彼此间并不通气,以至于当蓝掌门匆匆入室后,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得知预言后,蓝掌门愈发如惊弓之鸟,格外敏锐,甚至开始暗示叶靖鹰,直接杀掉傅惊尘。
傅惊尘虽是内门弟子,并不在预知的“动乱之源”,可如今蓝掌门不安,此刻只想除掉所有不顺眼的事物,已然乱了阵脚。
叶靖鹰绝不会杀傅惊尘。
长生亦是叶靖鹰的最高追求。
眼看年纪渐增,天命将至,本以为此生要无望,却在耄耋之年又看到转机。
转机是傅惊尘。
他有着强大的愈合能力。
五脏六腑烂成那个样子,他竟然还能活着,实乃不可思议。
往后几日,叶靖鹰故意在药水中加了一味毒药,能令他的肝衰竭——令人惊异的是,在那个肝即将完全坏死的时刻,他体内竟有残存的黑影,一点一点将整个肝修复如初,就像从未受过伤。
置之死地而后生,需在将死之刻,才会展露出的自动生肉修骨之力。
此等、此等奇迹,倘若找到源头,岂非能拥有不老不死之躯?
叶靖鹰欣喜若狂,思忖许久,还是想要削下傅惊尘的血肉来研究。
那夜格外冷,明月高悬,清风徐徐。
叶靖鹰持刀入房门,先点了金开野的睡眠穴,又望傅惊尘。
傅惊尘正依床看书,听见动静,头也未抬,声音淡淡:“我要你收青青做嫡传弟子。”
夜来凉风,穿帘入户,叶靖鹰笑:“你果然聪明。”
傅惊尘将衣袖卷到手肘处,淡然:“这是你取一块肉的条件。”
叶靖鹰皱眉:“只一块儿?”
“青青年纪尚幼,我这个做兄长的,身无长技,总得为她做长远打算。今日若将血肉都给你也无妨,可我如何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