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件十分神奇的东西。
纵使是距成仙仅有一步之遥的定清,他和凡人的记忆也无什么区别。
在正式读得定清记忆之前,傅惊尘还以为他已经无欲无求。
实际并不如此。
记忆分颜色,从定清诞生到苦修、再到建立清水派,无私传授一身技艺,这部分的记忆都是朴素的黑白灰,平静到犹如一望无际的深海湖泊,又如香炉中积年累月的灰。
芳初的出现,狠狠打破了这一炉沉寂的香灰。
客栈中的那一撞,撞出五彩斑斓的世界,从此后不再是黑白灰,而是如常人的缤纷。
傅惊尘得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
流言纷杂,笼罩在定清这一传奇人物身上的东西更多,外人都说,当初定清明知她是海棠宗女弟子,却还执意带到清水派中,已经是动了春心——彼时思想还不若现下开放,各门各派间交流也不如现下频繁,等级制度森严;师徒如父(母)子(女),而夺人徒弟不亚于抢孩子。
定清这番硬抢,放在当时,也颇受诟病。
有人试图为他的行径找寻理由,翻来覆去,联系上下因果,便得出“定清一眼看中那海棠宗女弟子”的结论。
但那时的定清的确是看她根骨极佳、虽有仙缘却深陷魔障,是个孤命。
孤命,如字所言,母亲为生她而死,又逢幼年失怙,投在海棠宗中,也不曾得到半点真心照料;师尊看重她资质,只想着利用她来采补些道行高深的人,唯一曾照顾过她的师兄也因意外早早离世。
定清于心不忍,不想看一个好苗子就此堕落——
这是他行的第一桩逆天之举。
天道中,他与芳初,其实并没有什么师徒缘分。
那些所谓的师徒命格,不过是他尝试挽救她孤命的说辞而已。
……
傅惊尘所能看到的东西,不单单只有这些。
他看到清水派上,定清悉心纠正芳初在海棠宗养成的习惯;教她正常修道者该有的禁,欲、礼节、自尊……几乎是手把手,倾囊相助,耐心教习她,培养她的言行举止——
说着容易,做起来却极为费事。
尤其一者还不是同性别。
芳初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在她思想中,采补就如吃饭饮水般自然,无可厚非;偏偏定清教她禁欲,起初不许她去抱男弟子,后来连女弟子也不许她抱了;她抗议,定清便淡然同她解释,说什么人要如流水,源远流长,不可急于一时……
每每说到她困倦、哈欠连天。
海棠宗是什么地方?所修习功法皆和采补有关,无论男女,皆是自小钻研房中,术,从这阴阳调和中来汲取长寿的本源。初初立派时,还好些,但后来成仙机会渺茫,人人自私自利,只为自己功法修为,海棠宗的教导方向也逐渐扭曲——芳初便是那最不幸的弟子之一。
幸运的是她遇到一个好的师兄,愿意
袒护她;又遇到一个想用她作饵去钩道行高深之人、又深谋远虑的师尊,觉察到少男少女早早行采补有损身体,便定下“无论男女,十七岁前皆不可行周公之礼”的规矩。
定清也没少受罪。
芳初所修行魅惑之术非常人所能抵挡,好几次,都是定清及时赶到,才没让她采了自己那几个弟子;后又不惜钻研出“同生共死符”,时刻同她感应,阻止她离开清水派、去采补他人。
如此行径,芳初如何能忍?她转而瞄准定清,媚术、药……轮流施展,终趁他闭关修行、薄弱时趁虚而入,顺利地采补之,夺取他苦修多年的元,阳。
直到这一步,定清都不曾对她有过“爱”的概念,仍觉她不过是误入歧途的弟子。
此等悖德大事,倘若说出去,即使定清什么都不做,那些受过他恩惠、敬仰他的人,和座下弟子,都会把坏他修行的芳初论罪处决;然定清在静思后,平静接受这一切,瞒下被芳初下药用咒的事实,只字不提,纵使知晓被利用,也担下“同徒弟苟合”“毫无师德”的骂名,将罪责皆揽于一身。
真是圣人啊。
若此事发生在傅惊尘身上,他决不允许欺骗自己、算计自己的人活到第一天的日落,清醒那一刻,便会拧断对方脖颈。
定清不。
为防止芳初被问责,他认下罪过,又去领罚,代徒受过,承认自己失了道心,哄骗徒儿,尽力将她从此等罪责中摘出去;
防止她出去再寻其他男修,又为了“给天下交代”,更是决心同她结为道侣,以身劝她修行正道,莫沉迷淫,邪。
后又私下苦口婆心劝诫芳初,教她静心打坐。
自觉犯下大错的芳初,也乖觉,终于能听进去他的教诲,不再左耳进右耳出,而是认真点头,跟他学习。
定清很是欣慰。
入夜后,芳初便又缠着欣慰的定清来了一回。
大错既铸,幸而定清所行之道并不禁止婚嫁之事,他也曾为座下弟子主持过婚礼,要上表神明下敬地主,男女借契,生死不相离。
那同生共死符种下后,虽因男女之事而破解,但也留了一丝在一人体中,如夫妻结发,细细纠缠不离分。定清身份特殊,外加芳初和他的师徒关系,不适宜轰轰烈烈的道侣结契关系,他便私下同芳初沐浴净身,上香禀明苍天,与她正式结做夫妻。
定清并不认为这是爱,他苦修久了,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他只将其视作责任,说到底也是自己修行不够,而芳初年幼,本身就该接受正确教导;身为师尊的他,却连这点坚持都做不到,和小徒弟行如此之事。
错误既已铸成,定清也不会正义凛然地当什么都未发生过,更不能再看着芳初受自己连累,再入魔障——
那便带她一同修行。
将来若是有幸,同她一起飞升也好;若他先登临大道,也可不去飞升,留下来等她一等,等她成仙;
芳初天赋异禀,倘若她早登宝境,
那也是好事一桩——()
要成神,须先不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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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人之七情六欲,大爱无私,不再拘泥于区区小情小念。
待她得道飞升成仙的那一刻,不再拘泥于人间情爱,定清便是陨身道灭,也算是圆满了。
这是定清所预想的未来,倘若不曾有后来黑魔之变,一切便会如此完美运行。
他为自己的道心不坚付出代价,倾尽心血助芳初得道,自此脱离轮回之苦,得享长乐。
偏偏事与愿违。
眼前那色彩斑斓的世界,开始抹上一笔重重的血红。
劝诫修道者们合作,不再为那些蝇头小利而斗争,不要再藏私——人应当团结一致,不该如此内讧,四分五裂。
这一直是定清的夙愿。
他生于乱世,见识过太多尔虞我诈的惨状,又见识过修道者的冷漠。明明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却自私自利,人人只为自保,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檐下冰。
建立清水派的初衷,便是传道于人,无私授业,解惑度化;后战争滋生黑魔,人心惶惶,定清挺身而出,也不在意什么名利,只为荡尽恶妖坏魔,还人间安宁。
偏偏他有污点。
偏偏他为保下芳初,甘心背下“诱女干徒儿”的罪名。
定清四处奔波游说,并未取得那些人全部的信任;背后有人暗中挑拨,他知,却仍旧相信人不会堕落于此,相信人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如此多的修道者,倘若人人都如此自私自利、听风便是雨,那纵使有十个、百个如定清一般的人站出来,也难以挽救这堕落的世界。
失意时,唯独有芳初轻松地告诉他,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何必管那些世人如何?你同他们非亲非故,又不是他们的爹娘,何苦费心,要他们都去死好了。
一番话听得定清哭笑不得。
他已习惯了芳初嘴硬心软的性格,也知她年少时吃不少苦头,再加之阅历不深,有如此言论不足为奇,便握住她的手,试试体温,取了条披风,搭在她肩膀。
芳初不肯,轻轻蹭着他的腿,不多时,便轻解罗裙褪去裤,坐在他腿上,缠着与他敦,伦。于野外月下,幕天席地,于定清的道德而言,犹是不小的挑衅。但黑魔之事积压于心,芳初又令他不住心动,便徐徐而图,按住她,施下静音咒和隔离术法,不许旁人听得半点。
再向后,时光飞转,定清全身心在剿灭黑魔之事上,经常下山,终于觉察,这些修道者的自私自利程度完全超出他所想——
仅仅靠清水派的弟子,这一战必然死伤惨痛。
定清静思几日,同弟子们坦言,直言不讳,若他们此刻离开,也不会怪他们,因此刻已到最终一刻,若放任黑魔继续庞大下去,人间纷争只多不少,届时生灵涂炭,将有无数人流离失所。
没有一个人退出。
纵使大家明知,这是一场有来无回的斗争。
定清没有要求所有弟子参与,他将一十岁
() 以下的、刚入清水派不到两年的弟子,全都悄悄送出去;在他眼中,这些都还是孩子,是修道者的良心。纵使他再如何,也不能看着这些孩子白白牺牲。
他们还年轻,本不该如此。
被同时送出的,还有芳初。
这是定清唯一的私心了。
剿灭黑魔,以挚爱炼剑的说法在世间流转,飞凰住在清水派中,甘心追随;为了她,弘光劝诫过,建议用芳初炼剑,但定清并不打算如此。
一来,以人炼器并非正道人士的做法;
一来,他已然察觉到自己对芳初的偏爱,这些偏爱决计不能再归咎于责任;可绝不能因“偏爱”,就害她白白丧失性命。
她何其无辜。
定清愿为天下牺牲,却不想要她被迫“牺牲”。
纵使他意识到,只要他开口,芳初定会愿意殉剑。
她炼剑的前一夜,同定清抵死缠绵过一遭;
临睡前,芳初还在摸他的下颌,抱怨着说,师尊你这两日日夜操劳,都忘记剃须了,现在胡茬扎得她很不舒服。
越说越气愤,她甚至爬起来,亲自动手为他剃须,说她最不喜的便是蓄须的男人,将来师尊老了后,可千万不要那样呀。
次日醒转,定清便再也寻不到她踪影。
……
往后记忆全然变成黑灰,好似浸泡在漫天灰烬中,乌压压一大团。
看到此处,傅惊尘只觉意识颠倒,天旋地转。
他确认。
定清的记忆中,从不曾有“芳初受孕”这件事。
修道到定清这个地步,能控制自己精元,无需羊肠鱼鳔,也能不让女子受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