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繁花 金宇澄 13214 字 10个月前

曹杨加工组,总共有五座冲床,制造马口铁玩具,铅笔盒子。部分残障人员,装配简易五金件。5室阿姨,是阿宝同事,四十出头,瓜子脸,细腰,勤快和气,养有三个小囡。老公昌发,棉纺厂工人,国字面孔,工厂积极分子,神气里有点强横,以前每日一早,坐小板凳,细读“毛选”半小时,等5室阿姨叫一声吃泡饭,再回房间。有一次,单位的黄鱼车拖了昌发回来,昌发拉紧铁栏杆,不肯下车。大家看热闹。5室阿姨走近,轻幽幽一句,昌发。昌发酒醒了一半,乖乖爬下来,摸回房间里。小珍的弟弟小强说,不要看5室阿姨笑眯眯,关紧房门,要昌发做啥,就做啥。小珍说,小强有天爬上杨柳树,细竹竿顶上捏一团湿面筋,黏知了,看到5室窗口里,昌发用一根鸡毛,帮5室阿姨搔痒。5室阿姨横于藤榻上,两腿长伸,鸡毛滑过脚底心,5室阿姨哼了一声,鸡毛朝下滑,脚趾头弯曲,小腿发抖,鸡毛撩另一只脚心,阿姨笑一声。透过杨柳叶子,小强脚底板一痒,差一点跌下来。这一般是礼拜天,5室的三个小囡,全部野到附近小河浜旁边去疯。落雨天,三个人一排,呆坐大门口。邻居讲,阿大阿二阿三,可以回房间去了,回去呀。阿大讲,已经锁门了,走不进去。邻居压低声音讲,去敲门,敲了门,就进去了,敲得响一点,去敲呀,敲呀。阿大不响。大家笑笑。后一年,阿大已经懂事。有次邻居叫阿大去敲门,阿大忽然怒了,马上回嘴说,赤娘的瘟皮。

邻居一惊,也直截了当回骂,拿娘瘟皮,赤拿娘。再到礼拜天,5室照样房门紧锁,三个小囡,照样稳坐大门口,邻居一声不响。再一年,昌发得了小中风,房门就不锁了,到了礼拜天,三个小囡,一个也不出来。

工人新村的生活,加工组哐哐哐的冲床声音,一天又一天。附近沪杭铁路,真如货运站的无名铁道,时常交替咯噔咯噔,嘶嘶嘶嘶的金属噪声,重复震响,正南风起,是苏州河船鸣,西风足,菜田的粪肥臭气。

到了生日,年节,邻居十户为范围,送各家一碗三鲜面,馄饨,甜咸圆子,粽子。家家门窗大开,纯真坦然,同样也饱含心机,单是马桶间,内容相当丰富。号称“两万户”工人民居,楼上楼下,以十户合用一个厕所单元计算,两万除以十,总数就是两千个厕所单元。每个单元有四间厕位,中间隔有三块板壁,两千乘以板壁之三,二三得六。上海的“两万户”,计有六千块厕所板壁,每一块板壁,为竖条杉木板拼接,靠近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个黄豆大小的洞眼,按最低数字,每板六个洞眼算,六千再乘六。结论是,上海工人新村“两万户”马桶间,计有最低数目字,三万六千个私人窥视孔。住过这类户型的居民,心知肚明,这个统计数目字,只少不多。阿宝走进马桶间,关了板门,也就处于两面满布孔洞的空间里。经常咿呀一声,隔壁有人进来,板壁只遮蔽小腿以上位置,下为空档,无需弯腰,看得见近旁,出现一双塑料红拖鞋,漆皮木拖板,脚趾甲细致,小腿光滑,这是2室大姐姐,或楼上小珍。

对方也看见阿宝的海绵拖鞋,脚趾,脚跟,近在咫尺,一板之隔,两面稳坐一对男女,夜深人静,即便非礼勿视,也听得见隔壁,宽衣解带的一切动静,人厕声响,撕纸声音。如果来人落座,先是将封堵板壁洞眼的旧纸,一一拔除,耐心换上一团一团新纸,逐个塞紧,塞塞搴率,接下来,种种私密过程,谨慎掩饰,一般就是年轻女子,其他妇女同志,除5室阿姨外,要麻木得多。这个所在,只有双方是互相不开口的异性邻居,多少免一点尴尬。题外话,如今观念里,这种半公开,男女混厕的场合,起码要用背景音乐屏,但当年只有红歌红曲,如果有人敢冒天下大不韪,于这种不洁空间拉一根电线,播放红曲红歌,一经举报,足够条件打成现行反革命,这是毫不手软,毫无疑问的。

阿宝端坐于冲床前,机器发出均匀声响,使人清心寡欲。机器是监督者,尤其冲床的机头较高,右上方的飞轮,发出轻快的哗哗声,让阿宝集中思想,分散压力。脚踏板一动,世界有变化,上方出现复杂的摩擦与润滑,飞轮产生机械运动,吃足分量,发出巨大的哐玛声,转动曲轴,形成效果。维修工黄毛介绍,冲压原理,叫“雌雄配”,冲头,也叫“雄头”,直接顺从两面燕尾滑槽,重压下来,顶下来,让铁皮压进模具凹孔,静止半秒,相当有力道,铁皮与模具充分吃透,吃到底,懂吧,模具工行话,凹凸到底,称为“煞根”或“杀根”。雌模里面,有弹簧顶针,高碳钢快口,冲头顶到铁皮,压进雌模,回缩之际,冲压件外缘的边角,顺便一并截除,截断,然后,冲头退缩,返回上方,飞轮内弹簧销子脱开,回复到轻快的空转状态。阿宝单脚一松,雌模内顶针一顶,长脚镊子一钳,原本一块花花绿绿的铁皮,弹了出来,已压制成一件立体品种,瞠的一响,落到竹筐里,这算完成了一件。五座冲床,冲压五种铁皮构件,五个操作工,显得并不重要,机器是主角,五只不同的脚,踏出不同的下冲时问,机器声毫无规律。五座机器,五尊丈八金刚,五面铁屏风,左遮右挡,稳如泰山。维修工黄毛穿行其间,有时,阿宝的角度,能看见黄毛一条腿,一只袖套,并不是黄毛已为机器所肢解,是处于不同的视觉位置。

阿宝只能看见其中部分。5室阿姨,有时做3号冲床,有时做4号冲床。如果模具边角变毛,顶针断根,黄毛就要拆卸整座模具,送到制罐十八厂修复。黄毛是该厂正式工人,老婆死了三年,5室阿姨比较关心,曾经介绍过不少女工对象,有一个梅林罐头厂的女工,圆面孔的小阿桂,最近经常来往。见面地点,就是工棚内外。小阿桂厂休,经常过来做客,有一趟,小阿桂带来“糖水蜜桃”,一次带来一饭盒子“午餐肉”,一搪瓷缸“茄汁黄豆”,这叫“散装罐头”,是罐头厂的内部供应,卖相不好,味道一样。黄毛坐下来就吃,5室阿姨夹了一大块午餐肉,走到4号冲床,直接塞进阿宝嘴巴。但小阿桂来了几次,忽然见不到了。有天5室阿姨说,黄毛确实喜欢小阿桂,只是,罐头厂吃得太好了,小阿桂做了新娘子,回家习惯只吃素菜,黄毛想想,两个人生活,吃饭方面,就不大有意思,因此不谈了。5室阿姨准备继续介绍,黄毛说,再讲吧。5室阿姨笑笑,低头不响。这个表情,证明5室阿姨,永远是文静女人。部分女邻居,包括小阿桂,喉咙响,容易嘻嘻哈哈,打情骂俏,5室阿姨一开口,和风细雨,路上见到阿宝爸爸妈妈,也是微微一笑,不声不响,让人觉得舒服。现在已经是夏天,工棚沿用弄堂私人小厂方式,梁上吊了十几面硬纸板,让一个智障小弟牵绳子,挂板整齐前后移动,靠风力降温。今年,黄毛借来小马达,自做三片铁叶子,外加网罩,造了一架排风扇,一开电钮,棚内风凉至极。到了八月,来料减少,冲床工,只剩阿宝一人,其他人员,集中到工棚另一个角落里,做一批电线插头的手工,两片接触铜片,捻一对铜螺丝。

事件发生于阿宝独对冲床的阶段。这天下午,铜片手工,基本结束了,大部分人放了班,只有三个智障小弟,于墙角台子前忙碌。阿宝手边,还剩一个钟头的料。5室阿姨拿了一团油回丝,保养四部静止的冲床。天气变阴,闷热,马上要落阵雨。每次冲头回到高位,工作台前出现的一方小窗,也已经变暗,有时勉强看到,5室阿姨半爿身体移动,一条臂膊,头发。有时,阿姨全身完全隐人黑暗,大部分时间,是机器的模糊侧影。天越来越暗,冲床前的工作小灯,更黄更暗。每一次冲压,小灯铁皮罩抖了几抖。雨落下来了,顶上的石棉瓦响声一片。黄毛走到2号冲床前,总开关一揿,2号飞轮均匀转动,冲机上下滑动,油壶对准滑槽八只加油眼,注油保养。这是阿宝的听觉,此地位置看不见。以后,飞轮一直空转,黄毛一定是忘记关车,走开了。再以后,空中一个雷鸣,一道雪亮的豁显。阿宝眼前,冲头缩回高位,小窗前方,露出5室阿姨三分之一后背,三分之一短发,5室阿姨蹲于2号冲床的阴影里,看不见黄毛。闪电一显而失,5室阿姨蹲于直立的冲床前面,两臂抱紧前方,头发与肩胛,不断前后作横向移动,与冲床上下滑动的频率不一致,一经银光勾勒,也立刻消失,因为冲头已经下落,遮挡了小窗。阿宝注意挑出铁皮件,瞠的一响,落到竹筐里。雨落下来了,冲头回上去,眼前一方小窗,只见黑暗,上方是机器轮廓线。然后,冲头又滑下来,遮蔽小窗。所谓机械运动,铣床是横向移动带旋转,当年少见数控机床,以及自由机械手,上下运动,也只是冲床,插床。前后反复横向运动的机型,相当多了,镗床,磨床,狗头刨,牛头刨,包括龙门刨。机械内部构造,基本以锁紧V字滑槽,M字滑槽为配合要件,所谓铸铁质地的燕尾槽,雌雄槽,经过金工修正刮铲研磨,两者之间高度配合,保持内部的自如润滑,通有油眼,带油封,经常压注机油,用以在滑动之际,保持灵活度与力道,防止磨损。过了一刻钟,阿宝听见2号冲床关闭,手头还剩了十几张铁皮,5室阿姨慢慢走近来了,搬了一只凳子,坐到阿宝身边,帮忙做下手。阿姨清爽的短发,有不少已经翘出,前额一滴汗光。此刻,黄毛由另一方的机器后面出现,直接走到角落的台子前。三个小弟,漠然面对剩余的铜皮手工,迟钝缓慢,语焉不详。也许雷电之亮过于深刻,阿宝晓得,这是5室阿姨与黄毛的第一次接触。中年男女的方式,隐秘,也极为大胆。一周后,阿宝中班放工,忘记了饭盒,返回到车间,已空无一人,阿宝走到冲床侧面,忽然,5室阿姨与黄毛跳了起来,两个人仍是雷雨时期的姿势,黄毛像冲床一样直立,外表还算整齐,5室阿姨蹲于黄毛身前。阿宝见状,急忙转身离开。5室阿姨追出来说,阿宝。

工棚外面,是一条小河,垂柳依依。5室阿姨说,我不换工作服了,一道回去。两人一路走。5室阿姨面露惧色说,刚刚看见啥了。阿宝说,外面进来,眼睛一片漆黑,眼睛痛。5室阿姨说,是吧。阿宝说,是的。5室阿姨笑笑,叹了一口气。阿宝闻到5室阿姨的肩膀,头发上,全部是黄毛身上浓烈的机油气味。

小毛做钳工的七十年代初,上海民间,盛行一种自制不锈钢汽水扳手,图案有孙悟空,天鹅,海豚,奔马,老鹰与美女,扳手两面,可以用精密磨床加工,亮可鉴人,也可用金工刮刀,手工刮铲各种花式的金属隐花,就如镜面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小花图案,太阳一照,相当别致,每一只扳手的咬口,设计得各不一样,另留小圆孔,可以挂进钥匙圈。小毛的师傅,钟表厂八级钳工,姓樊,大胖子,解放前跟外国铜匠学生意,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往往是做中班,吃了夜饭,樊师傅拿出一块三厘米不锈钢板,上面已用钨钢划针打样,比如三只老鹰,一匹马,一个美女,量材而定,让小毛用白钢样冲定位,然后,到钻床前打透一圈。不锈钢坚韧,容易发烫,扭断钻头,这是苦生活。然后,台虎钳夹紧,每一件毛坯,要用白钢凿子,顺了钻眼,一一凿断,再锉光毛刺,逐渐修平整,交到樊师傅手里,通常已经是下班时间。精加工的部分,樊师傅亲手做。老鹰羽毛,马蹄,美女头发,小腿,皮鞋后跟,锉得有肥有瘦,细脚伶仃,曲曲弯弯,精致玲珑。细钢凿,奶子小榔头,慢慢敲,慢慢凿,刻出马尾,鹰爪,美女大腿,双峰纹样,最妙是眼睛,钟表厂条件优越,小钻床,钻八十丝的细孔,压进半透明蓝色,咖啡色尼龙棒料,这种有色尼龙棒料,先用钟表车床,车出规定尺寸,用“米乌表”仔细量准,然后做配合。樊师傅说,就算沪西“老宝凤”银楼,最高级金师傅,也做不到的。中式嵌宝挂件,难有这种精度,跟洋式不能比的,手势,生活经,完全不一样。小毛不响。明白这几种扳手里,美女式最是精美,尤其正面双峰,先要钻一对绝细的孔洞,压进两粒粉红尼龙棒料,然后,双面锉成粉红凸点,砂纸打出圆势。二百多斤樊大胖子,大手大脚,特号背带裤,大额角上面,套一只钟表眼罩,工具摊开一台子,只为一个拇指大小的钢制美女服务,件件合金钢锉刀,堪比柳叶嫩芽,更细更柔。樊师傅十根胡萝卜胖手指头,灵巧非凡,美女逐渐颠鸾倒凤,曲线毕露,逐步顺滑,滚热,卷发飘飘,这真是缭乱青丝,锦衾怜月瘦。最后,通体绿油抛光。这个过程,是一段动人的纪录电影,DIY奇迹,寄托男人的感情与细心。

樊师傅说,汽水扳手容易做,钳工最要紧,是精度配合。樊师傅拿出一只旧铁皮罐头,里面有洋火盒大小一块方钢,手一抖,方钢内滑出一块钢榫。小毛拿过来看,两件方钢,叠角四方,严丝合缝,抽送自如,到灯前一照,不漏一丝光线。樊师傅说,这是我十七岁手工生活,雌雄榫,也叫阴阳榫,看上去简单,其实呢,做煞人不偿命。孔要方透,榫要方透,两方变一方,两方穿一方,要一点一点,锉刀尖去搭,铲刀尖去挑,三角刮刀去擦,灯光里去照,绿油去磨,去养。小毛说,嗯。樊师傅说,现在的工人,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也做不出来。小毛不响。樊师傅说,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别人有啥可以讲呢,无啥好讲了。小毛动一动方钢,闷声不响。樊师傅说,想当年,有人揭发,讲我解放前参加黄色工会,经常抱舞女,穿尖头皮鞋,踏兰铃脚踏车,哼,滚拉娘的茶叶蛋,算啥呢,去调查汇报呀,就算是解放了,兴茂铁厂,一半工人去嫖,去赌,舞厅里,全部是工人,盛隆机器厂,工人顶讨厌车间开会,读报纸,只想滑脚出去,去抱舞女。永大祥绸布庄,一成人养小老婆,上海,小老婆有多少,据说十万不止,这有啥呢,天塌下来了吧。有一种瘟生,天生就会打小报告,搞阴谋,嚼舌头,讲我贪图个人奖金福利,跟资本家穿连裆裤,欺骗政府。有天开会,大家讲到一半,我一声不响,拿出这只生活经,台子上轻轻一摆。我讲,啥叫上海工人阶级,啥叫老卵,啥叫大老倌,啥叫模子,面子,这就叫真生活,这就叫上海工人阶级的资格。据说技术工人最有觉悟,最有理想,喏,这就是觉悟,就是理想。小毛说,人家讲啥。樊师傅说,吃瘪了,不响了,会开不下去,统统回去汰脚,咽觉了,闷屁不放一只,无啥好讲。手里做的生活,就是面孔,嘴巴讲得再好听,出手的生活,烂糊三鲜汤,以为大家不懂,全懂,心里全懂。小毛说,现在四十七岁的人,为啥做不到这种精度。樊师傅说,人各有命,有的人,开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艺徒时代,如果天生笨,懒,最后眼高手低,只能偷偷摸摸去开会,搞花头,搞组织,捧大腿,拍马屁,跟老板讲条件,要求增加工钿待遇,巫搞百叶结,搞点外插花,心罩明白,单靠自家两只手,已经赚不到多少钞票,养不活一家老小了,有啥好讲呢,只能瞎卵搞了。小毛说,“大字报”写过,革命工人参加黄色工会,同乡会,互助会,是刘少奇鼓励的,我朋友沪生听见,师傅肯定是反革命。樊师傅不响。小毛看看方钢说,师傅,我到四十七岁,做得出这种精度吧。樊师傅不响。

沪生分配到一家小厂,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关系,调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购,经常出差,来来往往,认得几个列车员,买不到票,安排坐邮政车,这是夏天的特别经验,车门大开,白杨与田野不断朝后移动,凉爽至极。每到一站,工作人员抛下几只邮袋,收上来几只邮袋。火车永远朝前。沪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坐车门前两条长凳,聊天聊厌,就到帆布邮袋堆上躺平,从邮袋里顺手摸一叠信,仔细看。国民之间的联络,只靠信件来往,数量巨大。这些人看信,相当有经验,先看落款,笔迹。老式红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纸,道林纸,再生纸信封,外表不论,折扇一样展开,从中拣出几封,等于打扑克牌,先选大小王,大牌仔细摆好,其他掼进邮袋。再伸进邮袋,挖出一大叠。大量城市青年去了农村,因此农村寄往农村的信,也有价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笔明白,“某市某区某楼某号某缄”,或“某省某市某单位某寄”,一般就是无价值的垃圾牌,塞进邮袋。留下来的信封,笔迹要羞怯,谨慎,娟秀,落款必须是“内详”两字,属于好牌。选五到十张好牌在手,人躺于邮袋上面动一动,头颈一靠,寻到舒服位置,交叉搁脚,抖个两抖,然后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经过了精选,大部分信件的内文,对于陌生人还是莫名其妙,看个三五行,张三李四同志你好,首先敬祝领袖万寿无疆。阿姨爷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礼。眼光于信上一扫,捏成一团,抛到车门外面,零缣断素,风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读,张三李四,万寿无疆。抛弃。一道白光。

再拆,再看,阿姨爷叔外婆你好。抛弃。小风凉爽,车子摇晃,昏昏欲睡。忽然,看信人读出声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余人在摇晃中人梦,这类信文的声调,钻进梦中人的耳鼓,或读信人一拖人梦者裤管,大家睁开眼睛,爬过邮包,凑近读信人,认真读出声音,读两到三遍,仔细审看信纸,其中的段落,结尾,纸面起皱,认定有眼泪痕迹,或Nil痕,对准太阳一照,但最终,一封滚烫的情书,化为了一道白光,飞向茂密的白杨,广阔田野的上空,消失。此刻,沪生通常独坐于车门口发呆,头发蓬乱,车门外面,快速移动的绿影,一间间孤独房舍飞过去,看见牛,几只白羊,一切不留声息,不留痕迹,飞过去。一切朝后飞快晃动,消失。火车经过一条河,开上铁桥,一格一格高大的铁架,出现姝华的面孔。司机鸣笛,进人上坡,副驾驶多加几锹煤,沪生前胸扑满浓烟,煤屑从头发中洒下来,落人头颈,两眼刺痛,即便有眼泪,沪生也不想离开,心里明白,姝华去吉林务农,已经几年了,少有往来,只是半年后写来一封信。